《当时已惘然全集》第86/165页


鉴成拉开拉链,翻出那个指甲油瓶大小的瓶子,“是这个吗?”

允嘉点点头,“对,这是专门补袜子的。我这么对着,你帮我往袜子上涂。”

鉴成半蹲在地,照她的指示,用那管细细的微型毛笔沾了修补液,顺着允嘉丝袜的纹路由下而上小心地涂,再从上往下涂一遍,把脱线部分扯出来的丝结成一条,这样,虽然不可能恢复原状,至少远看没有明显痕迹了。

“讨厌死了,一双新袜子,最多扯几次就报废了,”允嘉愤愤地说,“将来我有钱了,再也不补,买它几打,扯坏一双就换新的。”

“那算什么?治标不治本。你还不如像我这样,干脆不穿袜子,一分钱都不用花,”鉴成笑着打趣,一面仔细地把修补液把几根残余在外的丝抹平,“对了,你小时候不是就喜欢穿短裤上街,还老要和我比谁的裤子短吗?现在有本事还跟我比啊。”他一面抹一面说着,对面的允嘉却不讲话了。他把毛笔放回瓶子,拧好盖子,抬起头,直撞到她的眼神。允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却很温柔。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只觉得她的目光里像有两根细细的线,一直延伸过来,延伸过来,把他的眼光丝丝缕缕地捆住,同她的眼神紧紧地拴在一起。

当时已惘然(89)

他们面对面半蹲在地上对望着,仿佛是头一次见面。赵允嘉手里还捏着丝袜,他握着那瓶修补液;他们隔得很近,允嘉的眼睛显得格外大,里面漾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温柔,在睫毛的起落之间若隐若现,他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捅了一下,慢慢难过起来。

他木木地把修改液递给赵允嘉,她接过去,捏在手里,却都没有离开彼此的眼光。

他不知道那天他们究竟对看了多长时间,或许不过半分钟、一分钟,或许很久;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微笑,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好像就只是单为了把对方的眉毛眼睛看个清楚;那是个定格的片段,讲多久便有多久;又再活过十几年后,回头看看,才发现人生里这样的片刻不是很多,那算一个。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司机嘹亮地按一下喇叭,宣布“底站,统统下车”,一阵人潮涌过来,他们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随后意识到彼此的样子有点尴尬。允嘉红着脸垂下眼睛,“扑哧”一笑,站起来,“谁要跟你比。”

他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那是继续早先的话题,也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来的车是允嘉要坐的那一路,在那里停二十分钟再开。司机站在一边抽烟,允嘉望望空荡荡的车厢,犹豫一下,转过头来,“等一会儿再上去吧,车上太热了。”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细的汗,“你想不想喝饮料?”

她摇摇头。

“冰淇淋?我请客。”

她又摇摇头,“我就坐一会儿,”然后指指旁边的位子,看看他,“你也坐一会儿吧,站着多累。”

“不要紧。”他说着,但还是坐到她身边去。

他们闲扯着,气氛却不知怎的有点微妙,都变得特别害怕沉默,言语之间一出现空隙,另一个人便会马上找出一两句话填上去。

允嘉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手提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夹层取出一张照片,“向晓欧不是说过要我的照片吗?就这张吧,行不行?”她把照片举过来,“这是前不久才拍的,他们都说拍得好看。”

他看了看,那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时装照,就是穿上三四十年代的服装,弄点留声机老黄历美女月份牌做背景,然后把照片涂成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叫做什么 “怀旧”。班里很多女同学跟风去拍,回来都说“找到了张爱玲时代的感觉”,尽管没人解释过“张爱玲时代” 到底是什么感觉。

允嘉在照片上把头发盘在脑后,穿件碎花旗袍,坐在个小茶几边,手托着下巴,摆个月份牌上小家碧玉的架势,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很贵吧?”他问。他听说这样的照片拍一套要几百块钱,然后意识到这么有点煞风景,笑着补上一句,“拍得很不错啊。”

“还可以吧,”允嘉没有嘲笑他,只是笑笑,然后微扬起眉毛,有点调皮地问,“真的要我签名吗?”

“当然。”

“好,”她高兴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支圆珠笔,拧开了,在手心里涂抹几下,再拿过照片,反过来,搁在膝盖上,小心而郑重地让笔尖在上面跳了好几道华尔兹,留下一串圈圈叠圈圈,当中还搀了几条线,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好不好看?” 她急切地看着他。

“嗯,---挺好看,就是我看不懂。”

“就是要签成这样,”允嘉把那个签名仔细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排戏的时候,剧组里的人教我的,他们明星都这么签的,”然后咬起嘴唇笑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签名呢,以后会越签越好的。”

鉴成看着她孩子一样高兴的样子,点点头,也跟着笑了。他想,允嘉多多少少还是继承了她爸的基因--喜欢画符,而且青出于蓝,画得比赵诗人更花哨。

回家的路上,鉴成把允嘉的照片又拿出来看,才想起向晓欧曾关照过最好要一张穿古装的剧照。不过,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其实比古装照更有味道,她应该会喜欢。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雨,天很凉快,因为第二天想着早起床温温功课,鉴成不到九点就上床了,做了个浅浅的梦,和以前很多次一样,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其中有允嘉坐着三轮车的藤条箱上来他家,穿着短短的裙子,在深秋的夕阳里笑着叫“鉴成哥哥”,可是这回,她叫完“鉴成哥哥”,却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支笔,“真的要我签名吗?” 她在梦里神采飞扬地凝视着他。

鉴成醒过来,四周一片安静,他打开灯,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长裤,就穿着背心跑出去到公共电话亭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下班。

当时已惘然(90)

电话铃响过几声,对方有人接了,正是赵允嘉,她说“您好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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