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96/165页


“怎么不接着拍电视?”

“脾气不好,得罪了个明星。”

“小姑娘嘛,”向晓舟又拿出一支中华叼进嘴里,把烟壳子递过来,“要不要?”

他们抽光了向晓舟的救急烟,把浴室弄得青雾缭绕。第二天早晨向晓欧皱着眉头从里面出来,破天荒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门上的排风扇开到最大。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在向家抽烟没有挨骂。

出殡的时候,卡车缓缓地朝郊外开去,冬日寒冽的风一阵阵吹来,随着车子加速,针一样扎得皮肤发痛。

向晓舟全身披麻戴孝,扶著棺材,照例女儿是可以坐在前面车上,但向晓欧坚持也站在后面车斗里,替她爸撒那些据说可以打点路上阴间小鬼的纸元宝,许鉴成和她一起撒。

棺材抬出家门时,向晓欧同她妈又哭了个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掉,只剩眼泪一道道顺着脸颊朝下淌,不等吹干,又是新的泪痕层层叠上去,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一张张纸钱顺着她的手指往风里飞。

鉴成要她站在靠里面背风的地方,她不肯,他只好陪她一起站在外沿,侧过半边身子为她挡风。向晓欧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棉袄,戴着白束腰和小白花,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得像一张纸。

从火葬场回来,跨过家门前那个用来驱邪的火盆,向晓欧一个趔趄险些摔到,许鉴成跟在后面,立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哑着喉咙说,“许鉴成,以后我就真的没爸了。”她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鉴成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哭,别哭了…你…还有妈,还有你哥,”他安慰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你还有我呢。”

向晓欧考研究生再次落榜,这次分数差了许多,当然没人怪她。丧事之后,顾家或许是怕向家中途变卦,一改以前百般刁难的态度,反而催着快点结婚,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国庆结婚,夏天生孩子,不好”,要求提到五一劳动节,那样就是第二年春天生孩子,反正房子已装修得差不多,只剩下拍婚纱照和请客了。向晓舟红着脸说“我们不一定结了婚就马上生孩子”,被顾家舅姨妈一眼瞪回去“不生孩子结什么婚”。于是双方说定,五一劳动节结婚。

当时已惘然(103)

三月一个周末,向晓欧的妈把几个孩子都叫回家包馄饨。刚好向晓舟和顾洁新拍的婚纱照刚拿回来,大家凑在一起看。自从向教导去世后,家里的气氛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

“哟,嫂子这么漂亮,”向晓欧叫起来,“这简直可以挂在照相馆橱窗里当样本了!”

“都是化妆的,谁拍出来都差不多,”顾洁脸上喜气洋洋的,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还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可以帮着我一起挑衣服,你哥他什么都不懂,我穿哪件衣服他都只会说好

。给他双白手套,他就一本正经地戴上了,后来人家纠正他,说拍照时手套应该是捏在手里,不是戴的。”

向晓舟抓抓脑袋,“我哪里知道有那么多名堂?手套不就是戴的吗?捏在手里才不对。”大家都笑起来。

向晓欧接着往下翻,一会儿又格格地打趣她哥,“这张里头你怎么笑得那么紧张呢?你看嫂子多自然。”

“唉,我现在才弄明白,所谓婚纱照,其实拍的是新娘子,那天我就像只大花瓶,被他们摆过来摆过去,要为她和她的裙子凑出‘最优美的弧度’。我肩负这样的重任,能不紧张吗?”他一脸无奈地看看许鉴成,“以后你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向晓欧的妈走过来,说馄饨下好了,叫他们去吃,一面问喜帖写得怎么样了。

向晓舟说写了一半,“这一阵我们偏还都很忙,我正好有个项目要写报告,她有个同事离职,有些工作也得先暂时代着。”

“离职?” 向晓欧有点好奇。

“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北京大学呢。不声不响的一个人,还真有点功夫。前两天请我们吃火锅,说去年就考过,差一点,今年总算成功了。”向晓舟朝顾洁使眼色,但已经晚了。

向晓欧脸色一变,阴了下去,垂下眼睑,默默地吹着汤勺里的馄饨,吹了半天,又没吃,把勺子放回了碗里搅着。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洁的神情有点难堪,向晓舟轻轻地瞪了她一眼,她委屈地瞪回去,意思“我又不是故意的”。

过了好一会,向晓欧停下勺子,轻轻地拨开一个馄饨上的葱花,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反而是她带点讶异微笑着问,“咦,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后来,向晓欧的妈一个劲地说筹备结婚的事,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但气氛多少总有点不一样。

那天晚上,鉴成送她回到学校教工宿舍。因为是周末,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出去玩的出去玩,楼里空空如也,走在楼道里,脚步声久久回荡。

向晓欧室友的男朋友在常州工作,一到周末过去看他,今天也不例外。她脱下外套,把围巾挂到门后的衣帽钩上,给鉴成倒了杯茶。

“我觉得你妈说得对,以后你其实是可以住在家里,来学校上课就行了。”现在向家空出一个房间,吃饭时她妈和她哥都这么说,向晓欧却只是淡淡地说“以后再讲吧”。

向晓欧坐在他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手里那杯茶,看了半天,摇摇头,“我不想。”

“我看你嫂子也挺热心的。”刚才顾洁大概是心里有点过不去,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劝。

她低下头,扳着自己的手指,“不是她,是我自己不愿意。”她一个劲地摇头,摇着,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心里难受…很难受…在外面一个人,他们看不见,住在家里,心里难受了,还要做出一副什么都不要紧的样子免得他们担心…我不行…”她猛地扑进鉴成怀里,抓住他的肩膀,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鉴成紧紧地抱着她,看着她的肩膀随着哭声颤抖,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到了嘴里,只能无力地安慰她,“别哭了,晓欧,不要哭了。”一如既往,这种安慰毫无用处,向晓欧的泪水像决了堤一样朝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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