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环曲》第26/71页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赞叹,这黑穿云真无愧是条铁汉;要知道柳鹤亭虽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但却极具至性,黑穿云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顾他兄弟生死,径而射出,他便是死了,柳鹤亭也不会为他惋惜,但此刻柳鹤亭见他极怒之下,虽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却始终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大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长箫,已自点他“肩灵”、“玉曲”两处穴道,一面微笑道:“小弟此刻先为黑兄止血,再--”
突的一声大喝:“随我退后!”喝声有如九霄霹雳,旱地沉雷,凌空传下。
柳鹤亭毋庸回顾,便已知道是那巨人大宝所发,反于插回长箫,一抄黑穿云胁下,只听“呼呼”之声,帐幕带风,缓缓向山壁洞窟那边退去,本已疏落的箭势,此时又有如狂风骤雨般射下。
“灵尸”谷鬼桀桀怪笑道:“就是你们躲进山洞,难道你们还能躲上一年么?”突地挥手大喝:“珍惜弓箭,静等瓮中捉鳖!”


柳鹤亭冷笑一声,本想反口相讥,但又觉不值,脚步缓缓后退,突听戚氏兄弟大喊道:“小宝--驴子,我的小宝和驴子呢?”柳鹤亭心念动处,目光微转,只见方才饮酒的那片山石,酒菜仍在,帐幕扯起,亦自现出里面的一些泥炉锅盏,但除此外,不但那辆驴车及戚氏兄弟的爱犬小宝已在混乱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连方才烂醉如泥,被巨人大宝抬走的项煌,此刻亦自踪影不见!
只听戚氏兄弟喊声过后,那翠鹦鹉又自吱吱叫道:“小宝……驴子--小宝驴子!”
吱的一声,自陶如明肩头飞起,见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长箭,又“吱”的一声,飞了回去:“小翠可怜……不要打我……”
柳鹤亭皱眉忖道:“禽兽之智,虽然远远低于人类,但其趋吉避凶之能,却是与生俱来,何况那头驴子与小宝,俱非凡兽,必已早就避开,倒是那位‘东宫太子’项煌,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极为可虑!”
只见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入山洞,柳鹤亭却仍在担心着项煌的安危,突地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到他手腕上,一阵甜香,飘飘渺渺,随风而来,一个娇柔甜蜜的声音,依依说道:“我们也进去吧!”
柳鹤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觉腕间一阵温香,垂下头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腕,陶纯纯轻轻一笑,柔声道:“你在担心项煌的安危,是么?”
柳鹤亭抬起头来,望着她温柔的眼波,良久,方自点了点头。
陶纯纯轻笑又道:“刚刚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被那巨人抬到驴车上去了!”
柳鹤亭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问道:“那辆驴车呢?”
陶纯纯噗嗤一笑,轻轻一掠鬓间乱发,柔声又道:“驴车早已跑进了山洞,人家才不用你担心呢!”
柳鹤亭面颊一红,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少女看来如此天真,如此娇笑,但遇事却又如此镇静,她始终无言,却将身侧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间的一切事,都逃不过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
风声顿寂,巨人大宝也已弓身入洞,弓身站在柳鹤亭面前。柳鹤亭愣了半晌,方自歉然一笑,让开道路,原来他直到此刻,还站在洞口,连黑穿云何时走入洞后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转身走人,却见戚氏兄弟,一个挨着一个,贴壁而立,嘴里似乎还在喃喃地低声念着:“小宝……”


柳鹤亭暗叹一声,至此方知这兄弟四人虽然滑稽突涕,玩世不恭,但却.俱是深情之人,四个白发而又残废的老人,忧愁地站在黯黑的山洞里,惯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都无影无踪,却只不过为了一只狗和驴子而已。多情的人,永远无法经常掩饰自己的情感,因为多情人隐藏情感,远远要比无情人隐藏冷酷困难得多。
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又自百感丛生,缓缓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突听一阵清脆的铃声自洞内传出。
戚氏兄弟齐地一声欢呼,只见叮当声中,驴车缓缓走出,驴背之上,“汪汪”一声,竟稳稳地蹲伏着那只雪白的小犬,就像是它在驾着这辆驴车一样,又自“汪汪”一声,跳了下来,嗖地跳到戚大器怀里。
那忧郁的老人,立时又眉开眼笑地笑了起来,洞中也立时充满了他们欢乐的笑声,柳鹤亭眼帘微眨,转过头去,陶纯纯向他轻轻笑道:“你担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辆车上么?”
柳鹤亭微微一笑,却见黑穿云瞑目盘膝坐在地上,这满洞笑声,似平没有一丝一缕能传人他的耳鼓!
这山洞不但极为深邃,而且越到后面,越见宽阔,十数丈后,洞势一曲,渐渐隐入柳鹤亭目力之外,却听陶纯纯又自笑道:“这里面像是别有洞天,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柳鹤亭垂目望了望黑穿云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转回洞外,在这满洞的欢笑声中,他越发不忍见到黑穿云的痛苦与忧郁,突然,他觉得很羡慕戚氏兄弟,因为他们的情感,竟是如此单纯,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还未回答陶纯纯的话,突地“嗖嗖”数声,自洞外袭来,他大惊转身,铁掌挥动,掌风虎虎,当头射入的两枝弩箭,被他铁掌一挥,斜射而出,“铮”的一声,弹到两边山石上!
接着又是三箭并排射来,柳鹤亭铁掌再挥,反腕一抄,抄住一枝弩箭,却将另两枝弩箭挥退,手腕一抖,乌光点点,便又将第六、七两枝弩箭点落地上!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后传米,巨人大宝腰身半曲,双手箕张,分持帐篷两角,大步走来,走到洞口,将帐篷往洞口一盖,噗,噗,几响,数支弩箭,都射到帐篷上,洞内顿时越发黝黯,巨人大宝回身一笑,缓缓走入洞后。
又是一连串“噗噗”之声,有如雨打芭蕉,柳鹤亭方自暗中赞叹这巨人心思的灵巧,却听陶纯纯幽幽一叹,沉声道:“这一下真的糟了!唉,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柳鹤亭不禁一愣,奇道:“什么事糟了?”
语声未了,又是“噗噗”数声,陶纯纯摇首轻叹道:“这洞中本无引火之物,这么一来--唉!”
柳鹤亭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就在这霎眼之间,洞口帐篷,已是一片通红,只听“灵尸”谷鬼的桀桀怪笑之声,自洞外传来:“烧呀,烧呀,看你们躲到几时!”
柳鹤亭剑眉一轩,却见戚大器手拍白犬,缓步而来,大笑道:“烧吧烧吧!看你们烧到几时!”柳鹤亭暗叹一声,只怪兄弟四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哪知陶纯纯亦自轻笑道:“这洞里是不是地方极大?”
戚大器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陶姑娘当真聪明得紧,这洞里地方之大,嘿嘿,就算他们烧上一年,也未必能烧得到底,反正他们也不敢冲进来,我们也就更犯不着冲出去。”


他虽然滑稽,言语多不及义,此话却说得中旨已极,要知道方才柳鹤亭等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宝的掩护之下,冲上前去,一来固是因为对方人多,自己人寡,交手之下,胜负难料,再者却因为自己与这班人本无仇怨,纠纷全出误会,如果交手硬拼,岂非甚是不值,是以戚大器所用这“犯不着”三字,正是用得恰当已极!
柳鹤亭凝注洞前火势,心道:“你兄弟若是早将事情说明,此刻哪有这般麻烦?”


目光闪电般向戚大器一转,但见他鹤发童颜,满脸纯真之色,不禁暗叹一声,将口边的话忍住,他生性本就宽豁平和,只觉任何责备他人之言,都难以出口,默然转身,走到黑穿云面前,恭身一揖,缓缓道:“黑兄伤势,可觉好些了么?唉!只可惜小弟身上未备刀创之药,再过半个时辰,等黑兄创口凝固,小弟便为兄台解开穴道,此刻还是先请到洞内静养为是。”缓缓俯下头去,查看他肩头伤势。


哪知黑穿云突地冷哼一声道:“在下伤势不妨事的,不劳阁下费心!”语意虽然客客气气,语气却是冰冰冷冷。柳鹤亭微微一愣,退后半步,只见黑穿云双脚一挺,长身而起,缓缓道:“在下既已被阁下所掳,一切行事,但凭阁下吩咐,阁下要叫我到洞内去,在下这就去丁!”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鹤亭一眼,缓步向洞内走去。


柳鹤亭面壁而立。只见山壁平滑如镜,洞前的火光,映出一个发愣的影子,久久都不知动弹一下。他真诚待人,此番善意被人当做恶意,心中但觉委屈难言,缓缓合上眼帘,吐出一口长气,再次睁开眼来,山壁上却已多了一条纯白的影子!
他微微闻到那飘渺发香,他也依稀看得到那剪水双瞳,洞前的火势愈大,这一双眼波就更加明亮,他想转身,又想回头,但却只是默默垂下目光,只听陶纯纯轻轻说道:“你心里觉得难受么?”
他嘴唇掀动一下,嘴角微微一扬,算做微笑,缓缓回答:“还好……有一些!”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又道:“你若是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种难受了呢?”


柳鹤亭愣了一愣,抬起头来,思索良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默默转身,只见她娇靥如花,眼波如水,秀发披肩,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纯洁娇美的神态,不自觉缓缓抬起手掌,但半途却又缓缓放下,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也该到洞里去丁吧!”目光转处,才知道此刻洞中除了自己两人之外,已别无他人,急地回身,匆匆走了几步,但脚步越走越缓,只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问着自己:“你若是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种难受呢?”
这问题问得次数越多,他就越发不知回答,他无法了解怎地回答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竟会这般困难?于是他顿住脚步,回首道:“你问我的话,我不会回答!”
语声一顿,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光芒:“也许以后我会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时我再告诉你吧!”


陶纯纯的一只纤纤玉手,始终停留在她鬓边如云的秀发上,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前行两步,秋波微转,嫣然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停下脚步,站到柳鹤亭身侧,柳眉轻颦,仰首缓缓道:“这世界上有许多善人,有许多恶人,有许多恶人向善,也有许多善人变恶,更有许多人善善恶恶,时善时恶,你说他们是不是就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柳鹤亭脚步移动,垂首走了数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丝笑容,回首道:“有些问题的答案,并非一定要亲自做过才会知道的,看看别人的榜样,也就知道了,你说是么?”
陶纯纯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鹤亭能了解女子的心意,常会在无意之中从一双玉手的动作上表露,那么他就可以发觉,隐藏在她平静的面容后的心境是多么紊乱。
火势越大,“灵尸”谷鬼的桀桀笑声,仍不时由洞外传来,洞口两侧的山壁,已被烟火熏得一片黝黑。
柳鹤亭缓步而行,不时回首,却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势,抑或是在端详陶纯纯的娇靥。
陶纯纯莲步细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着心事,抑或是不敢接触柳鹤亭那一双满含深情的目光!
只见洞势向左一曲,光线越发黝黯,洞内隐隐有戚氏兄弟开心的笑声传来,与洞外“灵尸”阴森、冷酷的笑声相合,在这黝暗的古洞里,闪动的火花中,听到这般笑声,让人几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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