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环曲》第41/71页


方才这念头在柳鹤亭心中一闪而过,他心中不禁又是惊异,又是欣喜,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师的故友,那么恩师的平生事迹,自己便或可在这老人口中探出端倪,一念至此,脱口喜道:“难到老前辈与家师本是……”
语未说完,又被威猛老人抢口说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来身体闭还健朗么了”他竟一字未问柳鹤亭的师父究竟是谁,只是口口声声地自道“恩兄。”
陶纯纯嫣然一笑,轻轻垂下犹自搭在老人胁下的玉指,缓缓道:“你可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么?”
威猛老人转过头来,瞪眼瞧了她两眼,像是在怪她多此一问。
陶纯纯有如未见,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师,那又该怎么办?”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凝注柳鹤亭两眼,突地哈哈笑道:“问得好,问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还有谁习得力能开天,功能劈地的‘盘古斧’绝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还有谁能传得这惊人绝技?小姑娘,你这一问,问得虽好,却嫌有些太多事了。”
柳鹤亭只觉心底一股热血上涌,再无疑惑之处,扑地反身拜倒,大喜道:“老前辈您是恩师故友,请恕弟子不知之罪。”
威猛老人仰天一阵长笑,静夜碧空,风吹林木,他笑声却是越笑越响,越响越长,直似不能自止。柳鹤亭与陶纯纯对望一眼,转目望去,忽见他笑声虽仍不绝,面颊上却有两行泪珠滚滚落下,流人他满腮银白的长髯中。
于是他也开始听出,这高亢激昂的笑声中,竟是充满悲裒凄凉之意。四周众人虽看不到他面上的泪珠,但见了他此等失常之态,心中自是惊疑交集。
虬髯大汉大喝一声:“师父!”挺腰站起,却忘了右腿已被人家点中穴道,身形离地半尺,扑地却又坐回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双手在地上爬了几爬,爬到他师父膝下。
威猛老人的笑声犹未停顿,却已微弱,终于伸手一抹面上泪痕,仰天道:“故友,故友……”一把抓住柳鹤亭的肩头,“我边万胜岂配做他的故友……”语声未了,泪珠却又滚滚落下。
柳鹤亭愕然呆立,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说得出口,直到此刻为止,他既不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他与师父间的关系。
只见那虬髯大汉抱住这老人的双膝,仰面不住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怎地了……”
威猛老人笑声一顿,垂首看了他一眼,忽地俯身将他一把拉起。陶纯纯玉掌微拂,轻轻拍开了他的穴道,却听威猛老人夹胸拉着他的弟子,缓缓问道:“我若遇着十分困难之事,教你立时为我去死,你可愿意么?”
虬髯大汉呆了一呆,挺胸道:“师父莫说教我去死,便是要叫我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老人长叹一声,又道:“生命乃是世上最可贵之物,你却肯为我抛去生命,为的什么?”


虬髯大汉张口结舌,又自呆了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师父待我,天高地厚,我为师父去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我……我总觉师父什么事都不教我做……我……我……反而难受得很……”伸出筋骨强健的大手,一抹眼帘,语意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仰天又道:“你虽然从我习武,我也待你不薄,但这不过只是师徒应有之义,怎能算得上是天高地厚之恩?你却已肯为我去死,有一人待我之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但直到今日,我除了心存感激外,从未能替他做过一丝一毫的事,你说我心里是否也要比你难受千万倍呢?”他说到后来,竟然也是语气哽咽,不能继续。


柳鹤亭抬手一拭脸颊,手又落下,微抚衣襟,再抬起,又落下,当真是手足失措,举止难安。他此刻已从这老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他必对自己的师父深怀感激之心,详情虽不甚清,大略却已了然,但面对这般一个热情激动的老人,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言语,他想来想去,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这老人突地转过身来,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我年轻气盛,终日飞扬浮躁,自以不可一世,终于惹下杀身之祸,我那恩兄却为我……为我……唉,白此以后,我便终年追随在他身边,希望能让我有机会报答他那一番恩情,哪知……唉,我非但不能报恩,却又不知为他惹出多少烦恼,他却始终待我有如手足家人,直到他临隐之际,还不断地为我操心。恩兄呀恩兄,你此刻已有传人,心愿已了,你可知道你这不成材的边二弟,却将要对你遗憾终生么?”
陶纯纯嘴角含笑,眼波一转,轻轻说道:“施恩者原不望报,望报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数十年相交,若始终存着这分报恩之心,他若知道,说不定比你更要难受哩!”
老人神情一呆,当自凝思了半晌,目中光芒闪动,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恼。木立良久,亦是举止不安。
柳鹤亭悄悄走到虬髯大汉身侧,悄语道:“令师的高姓大名,不知兄台能否见告?”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似是十分诧异,皱眉道:“你连我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么?”
柳鹤亭见这大汉腰粗背阔,生像威猛,满面虬髯,日光灼灼,但言行举止,却有如垂髫幼童,忍笑低语道:“令师虽与家师相交已久,但小可却是第一次见面……”
虬髯大汉接口道:“我师父方才还说与你十余年不见,想必是十余年他已经见到过你,你怎地却说是初次见面,难道你要骗我么?”
柳鹤亭暗中苦笑一声,说道:“十余年前,我年纪尚幼,纵曾拜见过令师,也记不清了。”


虬髯大汉上下打量了柳鹤亭数眼,口中“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不住颔首,道:“是了,是了,十余年前,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忽地觉得自己所说的话甚是幽默风趣,忍不住又重复一句:“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终于情不自禁,大笑起来,附在柳鹤亭耳边,轻轻说道:“我师父说起话来,虽然一板一眼,但我说话却是风趣得很,有一日开封中州镖局,几个镖头,不耻下问地来拜访我师父,我师父恰巧有俗务去游山玩水了。我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地出去与他们应酬,和他们说了半天话,直把他们几个人都说得弯腰捧腹!几乎要笑出眼泪,还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极是得意。


柳鹤亭听他将“不耻下问”与“拜访”连在一处,又将“俗务”与“游山玩水”并为一谈,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听他说到“还有一次,”生怕他还要说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赶快接口道:“极是,极是,兄台的言语当真是风趣得紧。”
虬髯大汉哈哈一阵大笑,刹那之间,便已将方才的悲哀痛苦忘去。陶纯纯嫣然含笑,站在他身侧,这两人一拙一巧,一敏一呆,相去之远,当真不知要有若干倍。
虬髯大汉大笑数声,突又长叹道:“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绝顶聪明之人,大多不能长寿,是以我也常在担心,只怕我会突然夭折而死!”
柳鹤亭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心中虽然好笑,却再也不忍笑出声来,只听陶纯纯在笑道:“阁下虽然满腹珠玑,才高八斗,而且说起话来,妙语如珠,满座生风,但为人处世,却是厚道得很,你说是么?”


虬髯大汉拊掌笑道:“极是极是,半点不错--”突地愣然瞧了陶纯纯两眼,浓眉深皱,似乎又非常诧异,接门道:“我与姑娘素……素……”一连说了两个“素”字,终于想起了,接口道:“素昧平生,但姑娘说我的话,却是一句也不错,像是与我早已青梅竹马似的,这倒真是怪了!”
“青梅竹马”四字一说出口,柳鹤亭再也忍俊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却见陶纯纯仍然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行事这般厚道,非但不会短命,而且一定长命百岁,只有等到九十七岁那年,要特别小心一些,最好不要与女子接近,过了这年,我担保你能活到百岁以上!”
柳鹤亭剑眉微剔,方待说话,却听那虬髯大汉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岁,哈哈,不要与女子接近,哈哈,九十七岁时我纵因女子而死,也死得心甘情愿得很,只怕……”
语声未了,柳鹤亭面寒如冰,微“嘿”一声,已忍不住截口说道:“纯纯,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陶纯纯眼波一转,面上突地满现委屈之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虬髯大汉浓眉一轩,还似要为陶纯纯辩驳几句,柳鹤亭又自正色接道:“纯纯,戚氏兄弟玩世不恭,专喜捉弄他人,那是因为他们生世特殊,遭遇离奇,你若也学他们一样,便是大大的不该了。”


陶纯纯粉颈垂得更低,长长的秀发,有如云雾一般,从肩头垂落下来。柳鹤亭生具至性,听了那虬髯大汉的言语,虽觉哭笑不得,但又觉此人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虚伪掩饰,端的是性情中人,不觉又对他频生好感,是以见到陶纯纯如此戏弄捉狭于他,心中便觉不忍!
虬髯大汉上下瞧了柳鹤亭两眼,浓眉一扬,大声道:“我与这位姑娘谈得甚是有趣,你却在旁插的什么嘴,哼哼,那戚氏兄弟是谁?又怎能与这位姑娘相比。”
柳鹤亭转过头,只作未闻,目光转处,却见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此刻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缓缓说道:“年轻人喜欢玩笑,本是常情,你又何苦太过认真?”
柳鹤亭苦笑数声,似乎要说什么,回首望了陶纯纯一眼,却又倏然住口。
威猛老人左顾右盼,忽而望向柳鹤亭,忽而望向陶纯纯,面容上的笑容,也越发开朗,口中缓缓道:“这位姑娘是……”
柳鹤亭干咳一声,道:“这位姑娘是……”又白干咳一声。
威猛老人哈哈一笑,连声道:“好,好……”
柳鹤亭不禁也为之垂下头去,却有一阵难以描摹的温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
虬髯大汉突地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指着柳鹤亭,一手指着陶纯纯,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哈哈!”


一步走到柳鹤亭身侧,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接口笑道:“方才我与那位姑娘说话,原来你在吃醋是不是?老弟,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也有……也有……也有……”语声渐渐哽咽,突地双手掩面,大喊道:“蓉儿……蓉儿……”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柳鹤亭本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此刻见了他的神态,又不禁为之黯然,只见他双手掩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抬出的尸身之前,扑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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