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与忠诚全集》第2/210页


那天下午吃晚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凯瑟琳望着理查特的椅子,伤心地哭泣着。看到这个情况,伊莱亚斯对着孩子们生气地粗声嚷道:“坐松点不行吗,坐松点!”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

理查特走上了社会,再也没花他们一文钱。但为了给他添置行装,并将他安顿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号里,他们花费了全部微薄的积蓄,只剩下了一金币。他们只得重头开始。两年过去了。理查特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雅各布于当天上午十一点吃完午饭后便马上离开了特尔哥。吃晚饭的时候,伊莱亚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轻声地说道:“坐松点,宝贝们!”这以前,凯瑟琳有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为她女儿凯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说过:“放心好了,亲爱的。既然哭会使你们感到烦恼,我答应一定不哭。”但当伊莱亚斯轻声地说“坐松点”时,她却说道:“唉!孩子们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过去还以为桌子太小哩。”她强装出心情平静的样子说出这话,但话刚出口便马上扯起围裙,号啕大哭起来。

“离开身边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着说,“这最叫人伤心。”

“不对!不对!”伊莱亚斯说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对我们都一样宝贵。别听她的!如果认为上帝从我们手上拿走的总显得比他留给我们的好,这就说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负义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说,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凯瑟琳呜咽着说。

小钱箱又空了。为了再把它装满,他们就像蚂蚁似的进行积攒。在他们那个时代,搞投机生意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限于玩纸牌掷骰子的赌博。伊莱亚斯除开慢而稳的生财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窍不通。“节省一文就是攒下一文”,这就是他老老实实的信条。凡是买卖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进那用钢带箍牢的小钱箱,钥匙也装饰得很讲究。他们自奉极薄;但当他们彼此相望的时望,却会意地微笑开了,似乎比让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他们终于攒了足够的钱,使得他们的四儿子在特尔哥当上了裁剪师,并使他们的大女儿当上了一个做宽袍的缝纫师。现在,他们又为两个儿女安排好了出路。他们自己的生意将使他们能够为这对儿女找到活计。但钱箱又空到底了。这一回,他们的铺子虽说没亏铜板,却很亏了点货。

可惜的是,身边还留下两个不能挣面包的,还有两个不愿挣面包的。

不能挣面包的第一个是贾尔斯。这孩子是个侏儒兼畸形儿,一半白痴,一半“缺德”,又是摇头摆脑,动手动脚,又是大喊大叫,连不带偏见的妇人和狗也会躲开他,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受到他母亲的袒护。第二个是小凯特,一个只能靠拐杖走动的可怜的小女孩。她在痛苦中生活,却含笑忍受下去。她长着大理石般的白皙面孔、紫罗兰色的眼睛,以及长长的丝状眼睫毛。不耐烦的或悔怨的话从来没听她说过。不愿挣面包的,一个是老巴子西布兰特。这是个懒鬼,玩心太重,不愿意干活。再就是长子科内利斯。他已经打好算盘,准备赖在家里,等着继承遗产。由于一再为子女操劳而几乎精疲力竭,特别是看到仍留在身边的子女精神上和肉体上不健全而感到苦恼焦急时,夫妇俩经常说:“到我们不能再在人世照料他们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但当他们把这话重了许多遍以后,又突然感到家庭的前景明朗起来。此后他们之所以还是经常说这话,只是因为习惯终归是习惯,而现在不过是半机械地说说而已。与此同时,他们还爽朗地补充上一句:“感谢圣贝汶和所有的圣徒,我们还有杰勒德。”

年轻的杰勒德在出生以后的许多年中,一直与兄弟姊妹有所不同。他既不是父母担忧的对象,也不是他们寄予很大希望的对象。不担忧,是因为他将进入教会,而教会在那个时代总能想到办法维持其成员的生活;之所以不抱很大希望,是因为他家与权贵无缘,不能给他搞到一个圣职。这年轻人的习惯并不那么老成稳重。要不是他将成为神父,倒确也是我们这位布革商所不能容忍的。他“没出息”的地方就在于爱读书,爱书法。他如此专注于他的爱好,以至经常要人费力催促才去吃饭。他总是嫌白天太短,并总是揣着火绒盒和硫磺火柴,以及跟邻居要来的蜡烛头。他把蜡烛头在不该再点的时候点起来――甚至在冬天晚上八点,连市长都已经上床了还点起来。他的这些做法在家里只是受到容忍,却得到了邻近一个修院的修士们的鼓励。他们教他书法,并且一直坚持不懈,直到有天在课堂中他们发现是他在教老师。他们爽快地向他指出了这点。他低着头,脸绯红。他自己也曾怀疑过是否真是这样,但在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的孩子,”一个年长的修士说,“既然上帝给了你这样一双可靠的眼,一只这样灵巧而稳健的手,一个热爱这些精美工艺的心灵,你怎么不既学写又学画呢?一幅卷轴,除非用花叶和丰富多彩的阿拉伯图案装饰在那些美好文字的四周,并像那些文字使灵魂和心智感到喜悦一样使我们的感官感到喜悦,否则这幅卷轴就会显得枯燥,更不消说用来装饰书中一些章节的圣徒像了。不光它们那柔和地掺和起来的华丽色彩要使眼睛感到舒适,而且心灵也要被辉光环绕的圣徒像所鼓舞。回答我吧,我的孩子。”

杰勒德感到不安,喃喃地说,他尝试过几次饰字画的手艺,但结果不理想。事情也就这样搁了下来。

这以后不久,出现了一位共同爱好者,而这位共同爱好者竟异乎寻常地是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叫玛格丽特,是已故的范・艾克兄弟的妹妹。她离开弗兰德,回到故乡安度她的晚年,并在特尔哥附近买了座小房子。过了些时候,她听人谈起杰勒德,并看到了他的一些作品。这使她感到很高兴,于是叫她的女佣人赖克特・海恩斯去请他到她家做客。从此他们便成了相识,而这也必然如此,因为在小小的特尔哥城,从来没有多达两个热衷于这一行的人。起初,这位年老的贵妇人反使杰勒德失去信心,因为每当他前去拜访时,她都从角落里翻出一些写生画和油画,其中有些是她亲笔画的,这些画在他看来全都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说作为画家,玛格丽特・范・艾克使他感到望尘莫及的话,作为一个可亲的女性,却使他的心灵受到鼓舞。她和赖克特很快就对他十分了解了。此外,她们还从他身上找到了那些好心的修士没有猜中的东西,找到了他之所以没有搞饰字画工艺的原因:他买不起金、蓝、红诸色颜料,而只能用低廉的土颜料;他怕去求他母亲买这些高级颜料,并相信他如果去要,一定一无所获。于是玛格丽特・范・艾克给了他一点刷金。朱红、群青,以及一块高质量的羊皮来涂抹这些颜料。他几乎对她产生了爱戴的心情。当他离开她们家的时候,赖克特拿着一支蜡烛和两块金币迫在他后面。他亲吻了她。但对这位即将从事饰字画的艺术家来说,比金和青金石颜料更为可贵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孤独的艺术爱好者的同情。这种同情总是溢于言表。而当他报答这种同情时,在年老的画家和年轻的书法家之间就产生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友情,因为当时正是美术和较高级的工艺没有明显的区分,而从事二者的人们也没有明显区分的时代,同时也是艺术家们互相寻访、互相爱慕的时代。如果刚才这种说法会使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位画家或作家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请让我提醒他,甚至基督徒在早期也同样是互相爱戴的。

由于受到如此可敬的一位相识的支持,同时也因为受到女性的同情心的鼓舞,杰勒德在学习和技术上都在长进。他的情绪也显著地好了起来。当他正在描绘句子的首字母G而被拖去吃饭时,他仍不免要回过头来望上一眼。但一旦坐下,他便明显地表现出乐于与人交往的气质。同样,从前在他身上只是隐约可见的风趣也充分表露了出来。他时而以自己的机智,时而以古书里取来的、使全家都感到新鲜的笑话,逗得全家哄堂大笑,笑个没完没了。

作为他对友好的修士的报答,他为他们最喜爱的两个手稿本作了精美的誊写本。一个是他们修院创始人的生平,一个是他们写的《泰伦斯的喜剧》。羊皮纸由修院供给。

威震四方的高贵的亲王――“善良的”菲利普,是勃艮第、卢森堡、布拉邦特的公爵,荷兰和西兰的伯爵,佛里斯兰大公,弗兰德、阿图瓦和埃诺的伯爵,萨林和马克林的大公。此人爱好颇多,涉猎很!”。

他打起仗来不亚于任何君主。撒起谎来,除开法国国王之外,他也不比别的国王逊色。他是一个厉害的猎人,而且能读能写。他的兴趣广泛而强烈。他像女人那样爱好珠宝,爱好豪华的服饰。他非常喜爱宫女。同时,总的说来,也的的确确喜欢油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了简・范・艾克尊敬和荣誉。他对巨人、侏儒、土耳其人也十分偏爱。这些土耳其人包着头巾,满身珠光闪烁,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身边。他手下的人用花言花语把他们从伊斯坦布尔骗来。一旦把他们搞到手,他就使用武力硬把他们按在一个大浴盆里施行洗礼。干完以后,他就让他们面朝麦加蹲着,尽情地向穆罕默德祈祷,而且窃笑他们头脑简单,竟以为他们仍是不信基督的异教徒。他在笼子里关有狮子和由东方人驯服的敏捷的豹子,用来狩猎野兔和麋鹿。总之,除开单调无味的品德以外,他欣赏一切珍奇古怪之物。只要有什么东西美得出众或丑得出奇,他都是您的主顾。他最好的一点就是对穷人慷慨。其次的一个优点就是他真心诚意地扶植艺术。在这方面,目前他正在提供一个很重要的证据。他悬赏奖励宗教和世俗两方面最优秀的美术作品:其一,以蛋青油料、颜料绘出的最好的油画,由画家任意选择是画在板上、丝绸上还是金属上;其二,画在玻璃上的最佳透明油画;其三,羊皮纸画的最佳烫金和镶边彩画;其四,羊皮纸写的最佳书法作品。几个城市的市长都受命帮助贫穷的比赛者,接受他们参加比赛的作品,并由各个城市出资妥善地送到鹿特丹。当这事由鸣钟告示者在特尔哥各条街道上宣告的时候,成千张嘴张着,一颗心忐忑地跳着――杰勒德的心在跳动。他羞怯地告诉家里,他打算参加比赛,争夺其中两种奖。他们默不作声地呆望着他,对于他的狂妄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这时,地板上像土地雷爆炸一般,突然迸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杰勒德低头一看,原来是矮子在冲着他狮子般龇牙咧嘴地大笑。大自然在将贾尔斯造得这般矮小之后,为了表示其恻隐之心,竟给了他一副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门作为补偿。即使他轻声耳语,也抵得上巴松管的响声。他就像我们在防御工事上看到的矮墩墩的大口径土炮,比起大炮来倒更像个花坛,但上帝呀,它们吼起来可多么吓人!

杰勒德气得脸红脖子粗,当他看到其余的人也开始窃笑时,脸涨得更红了。肤色苍白的凯特看到这个情景,脸颊上也泛出了一抹红晕。她轻声说道:“你干吗笑呀?难道因为他是我们的哥哥,你就以为他不行吗?哼,杰勒德,你和别人去比比吧。许多人都说你技艺好。妈和我将祷告圣母指引你的巧手。”

“谢谢你,小凯特。你祷告圣母,妈将给我买作饰字画用的羊皮纸和颜料。”

“我的儿,这要花多少钱?”

“两个金克郎。”(大约值英国的三先令四便士)

“什么!”这位家庭主妇嚷了起来,“一蒲式耳的棵麦才值一格罗提!好哇!要我把一个月的饭钱、肉钱和煤火钱花在这种没用的玩意上,天雷会劈我,我的孩子也都会变成叫花子的。”

“妈!”小凯特哀求地说道。

“嘿,凯特,不成了,”杰勒德叹了口气说,“我得放弃比赛,或者求求范・艾克。她会给我钱的。但我觉得老接受她的东西真难为情。”

“这不关她的事,”凯瑟琳厉声说道,“她有什么必要在我跟我儿子中间插上一手?”说完,她红着脸走出房去。小凯特微笑着。不多一会,这位主妇带着一种贤惠、慈爱的神情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金币。

“拿着吧,亲爱的,”她说,“用不着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金克郎去麻烦夫人或者小姐了。”

杰勒德开始思索他怎样能节省她的钱。

“一个就够了,妈。我打算请求好心的修士允许我把替他们做的《泰伦斯》誉写本送去参加比赛。那是用雪白的羊皮纸写的,而我的书法也只能好到那个样子了。这样,我就只需要六张羊皮纸来作边饰和微型画。再就是垫底用的金粉和颜料――所有这些,花一个金克朗就够了。”

“不要因为一粒芝麻丢了西瓜,杰勒德。”转变得很快的母亲说道,但她跟着又说了一句,“好吧,我把金币放在口袋时,这跟放回钱箱不一样。到钱箱里取钱而不是存钱,就像有人拿着刀子要割我的心,取走同样多的血滴一样。你一定会需要这个金币的,杰勒德。造房子的钱绝不会比造房子的人原先估计的少。”

果真如此。当比赛日期到来时,杰勒德很想去鹿特丹看看公爵,尤其是想看看他的比赛伙伴的作品,以便从失败中取得教益,于是,那另一块金币便从主妇的口袋里自觉自愿地跑了出来。杰勒德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神父。如果在他终生与世隔绝以前,不让他享一点人世之福,未免太苛刻了。

他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范・艾克请他替她捎一封信。他接过来一看,很惊异地发现信是写到鹿特丹的王宫,转给玛丽么主的。

在颁发奖品的前一天,杰勒德动身前往鹿特丹。他穿上了节日才穿的好衣服,也就是一件银灰色布料做的带袖的紧身衣,套上一件同样衣料做的无袖坎肩。下身是一条鹿皮紧身裤,用带子系在衣服上。脚上穿的鞋子尖度适中,用一根从脚心下面绕上来的鞋带系牢。拂动的头发覆盖着他的头和后颈。双肩和背部之间别着一顶帽子,被小凯特用一条紫色丝带从帽子两侧绕着身子系紧,并在他脑前整齐地打了个结。帽子下面,系在宽腰带上边的是一只皮钱包。当他到达离鹿特丹还有三英里的地方时,已经相当累了。可是,他很快碰上两个比他显得更疲乏的人。其中一个是位老人,精疲力竟地坐在路边;另一个是位长得标致的少女,正握着他的手,脸上充满了焦虑。乡下来的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当杰勒德走过他们时,却得出了结论。对于像饰字画的艺术家那样仔细研究衣着的人来说,即使穿的衣服也能说明问题。老人穿着长袍、毛皮披肩,戴一顶天鹅绒帽子,这都是有身分的表现。但他衣带上的三角形钱袋瘪瘪的,穿的长袍是铁锈色的,毛皮也磨坏了。这些又都是贫穷的表现。年轻的女子穿着素褐布衫。但雪白的细竹布盖住了长衫没遮住的颈部,两端用一小截绣着金线的带子扎在她白白的咽喉中央。她的头饰使杰勒德感到新鲜。她的头发不是覆盖在一堆细麻布和细竹布底下,而是束在银线结成的、网眼中闪烁着银片的稀疏发网里。光亮的竭发在前面卷成两个波纹,后面则被托住,形成一个丰满而标致的发髻。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把老人的苍白、少女眼中的泪珠也一一看在眼里。因此,当他从他们旁边走过几码之后,他思量了一下,又转过身来,羞怯地朝他们走去。

“老爷爷,我看您是累了。”

“是的,我的孩子,是累了,”老人回答道,“而且饿得发晕。”

杰勒德的主动接近并没有使得姑娘像老人那样感到高兴。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她态度很拘谨,说这是她的过错――她看轻了这段路程,不当地让她父亲当天启程太晚。

“不!不!”老人说道,“不是路程远,而是吃得不够。”

少女温存而关怀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趁机轻声说道:“爹,这是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人!”

当前:第2/21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