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戈之城》第7/35页


老黄下了黄骠马,挥动招牌样的巨剑。迂难营讲究身先士卒,将领冲在最前,一则激励士气,二则树立威信,如此全军用命,方可战无不胜。叶护倒是个例外,经圆桌会议特准,只在后方指挥。以他的匠心巧思,制造出一样武器,足抵一部人马。

全军浩荡向前,老黄不停挥手,煽动将士,遇到跑得慢的,便一脚踹去。枯草干地处,漫起冲天烟尘,随着铁甲巨浪,活似一条大龙。

探子策马冲过来,截住一脸振奋的老黄:“营长,右部那群兔崽子把投石机架到楼车上,看样子是要远城投弹。”老黄怔愣一阵,骂道:“这酸秀才亏他想得出来!娘的,这是不费一兵一卒,搅得狼烟四起。”

袁远也在一旁,问道:“咱们该咋办?”老黄卸下盔甲,掼到地上,袒露精赤上身,刀疤纵横交错,狠声道:“一力降十会,咱们攻破西门,不知要杀多少敌军!岂是几架投石机能比的?”

负责东门的是克勤,此刻吊着右膀,忧心忡忡看着城下。迂难营集结右部,已有半个时辰,却列阵不动,压在七百步处,西门那边已杀声震天,此处却浑无动静。战场上寂静得?}人,就像乌云摧城一般,指不准下一刻,就是雷霆骤雨齐至。

一名百夫长惑然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群死囚搞什么花样?”克勤眉头一皱,血腥冲杀反而爽烈,敌人一味隐忍,却鼓噪着奇怪的不安。连他手心都冷汗直沁,遑论一般将士。蓦地,迂难营阵列中开,巨型檑木楼车轰然驶来。数十名军士喊着整齐号子,吃力推动,楼车缓慢而沉稳,似乎碾在草原深处。隔着七百步远,克勤已经感到城门在震颤。

“老天,檑木楼车!”那名百夫长惊呼。城头骚动,士兵俱探出头,眼神惶恐,双股战栗。飞鹰这种小城堡,一辈子休想见这般庞然大物。然而,迂难营的疯子竟推到阵前,难道要把飞鹰城槌为焦土么?

克勤稳定心绪,道:“看楼车顶部!”众人循他所指,只见五架投石机一字列开,置在楼车顶,远远望去,竟似与城楼同高。肱臂压得很低,囊兜中已装满石弹,工程兵低头忙碌,似在校正方向。一长袍人立在最前,衣襟飞扬,赫然是迂难营匠师叶护。

克勤身躯一震,念头闪电划过,拼命喝道:“趴下!”率先往墙缘一蹲,低头缩腰,如临大难。反应迟滞的犹自怔愣,便见远处投石机弹起肱臂,天空中响起巨大轰鸣,黑压压的弹雨掠过七百步,冰雹一般砸下。

砰声不绝,战士哀号,交织在一处,俨然地狱惨象。克勤四遭环顾,但见军士如霜欺残菊,四处凋亡。石弹锋利,都磨有棱角,一旦砸中,绝无幸理。敌人更瞄准了方位,尽往密集处轰击,伤亡了六七十人。

士兵哄然乱挤,只想掩体遮身,竟至相互践踏,一片狼藉。

克勤拔刀斫石,高声喝道:“都别乱动,靠墙趴着!”但城头慌乱嘈杂,声音无法及远,根本没人理会。他还待维持秩序,身后亲兵一个虎扑,将他压在墙角,却是迂难营第二轮轰击已至。

城头士兵拥挤熙攘,石弹几无虚发,此轮伤亡更重,几达百人。当其锋者尤为惨烈,中弹数十块,身似蜂巢。

克勤欲哭无泪,东门守军不足千人,两轮投弹,就伤亡了十之二三,叫他如何向城主交代。一刹那,他只觉天昏地暗,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不顾城下刀兵。兵士更显淆乱,不知是谁带头,竟潮水般向楼阶拥去。

忽然间,人潮堵住,半天不获疏通,更有甚者,竟一步步退后,又回到城台上来。最后一个兵士后脚刚露,脑袋却平空飞起,一腔血雨过处,雪亮的刀锋拥上城台。却是一排羽威冲上,铁甲锃亮,步履整齐,仿佛一座移动的刀山。城头守军步步后退,克勤长舒口气,羽威乃城主亲卫,兼有阵前执法之责,寻常兵士见之惊惧,混乱秩序应能平定。转念心头却一惊,羽卫既至,城主定然亲来,自己在东门惹下大乱,有何面目相见。他低垂脑袋,羞惭难当,不敢再看。

羽威中开甬道,红石大公双手负背,缓慢踱上城堞,随他目光扫处,兵士无不垂头。克勤偷觑一眼,见他竟笑容和悦,不似寻常冰冷,不由心中更惊。这是城主震怒征兆,每当此时,www奇Qisuu书com网总要有人倒霉。

红石不发一言,走到垛口,与他并肩而立。克勤结巴道:“城主……末将指挥不力……”红石置若罔闻,眯起鹰隼般双眼,锐利目光梭巡城下,最终凝定檑木楼车。隔着城墙旷地,那叶护长袍飘然,也自举眼相望,两人竟似久久对视,谁也不愿片刻松神。

终于,叶护挥下右臂,五具投石车早校准方位,一起朝红石立身处轰击。蝗虫般密集的石弹,怒挟风雷,眼看一起砸下。红石却不惊慌,一掠躲过,随克勤避往城楼檐下。那角城堞崩塌,石弹激射,粉尘漫天。红石叹道:“血肉之躯终难抵挡机械!要是萨满勇士在此就好了。”

克勤闷声道:“以往战事吃紧,萨满团总有人驰援,这次真古怪。”红石挺直腰背,道:“休要胡想!你这东门该如何守住?任由这般轰击,迟早要坏大事。”克勤望向城下,恨声道:“都是这楼车作怪,我率人去冲垮它!”红石冷笑一声:“冲垮?你看看城下阵势,能靠近就不错了。”

迂难营右部一千五百人,列阵三方,左右两翼骑兵包夹,中间是步兵长戈以待,兼有重弩弓箭,从城头俯瞰,就像一口张开的布袋,东门所部全军出动,也是被囫囵吞噬的下场。

克勤倒吸一口冷气:“娘的,这是谁想的诡计,我们只能当活靶子。”红石面容冷峻,只把目光望向那长袍人,只见他不停挥手,石弹冰雹一般砸向城池。守军虽撑了巨盾,又贴墙蹲踞,但石弹若有神助,恰恰越过防守,就四下炸开。兵士伤亡仍在剧增,呻吟痛苦之声不绝如缕。

克勤目瞪口呆,难以思议地望着城下。红石声音响起:“看出古怪了?”克勤虽是憨直,终究统领一军,答道:“应该有近距离斥候,否则不能如此精准。”红石颔首道:“只要把那斥候捉出,投石机威胁立减。”

话虽如此,但城下空阔,又是初秋草茂时节,一头骏马隐藏其间,也难轻易觅到。何况是谙习隐匿之术的斥候。迂难营既重兵以待,出兵搜索也不可能。克勤忿忿一拳,砸在城墙上,骂道:“要有一名萨满勇士在就好了,眼下城中可没人担当此任。”红石仰首望天,叹道:“城中并非没有,只是不愿出手罢了。”克勤震惊抬头,要在长草漫膝的数里方圆,迅雷一般击杀隐匿者,非方仙者不能。就他所知,城中并无此道者。他愚蠢地问道:“是谁?城主您下令了,他还敢不遵?”

红石不接话茬,自顾道:“能够观风识向,这斥候可不是一般人。”他朝天喃喃,不似说与克勤听,倒像在冥冥祈祷。克勤身躯一震:“城主是说前次那个狙击手?还真只有他具这般本领。”

红石叹道:“除他还有谁?这狙击手真是心腹大患,只恨除他不掉。”

克勤正要接话,蓦地身旁光晕氤氲,绚烂夺目,刺得他掩目以避。却听耳边银铃声音响起:“红老头,你是说我么?”

克勤一惊,强自睁眼,彩光散处,显出眉目如画的小姑娘,一手叉腰,神色间满是得意。克勤不假思索,拔出长刀,惊喝道:“方仙者!”旋身让步,将城主护在身后。

那小姑娘鄙夷看他,不作任何防备。红石一把将克勤推开,惊道:“思小姐,你怎么能随便出来?刀箭无情,你若受伤,飞鹰上下万死难辞其咎。”思小姐一摆手,道:“本小姐早前就说过要会会那狙击手,哪能不算数?现下秦伯正在静坐,没空理会,我下城一趟,帮你们杀了他。”红石面色如土,告饶道:“思小姐,你千万不能冒险,我送你回小院吧。”

克勤还没缓过神,见城主这样服软,不由大是好奇,这小姑娘从未见过,究竟什么身份,能让冷面大公如此低声下气。

思小姐一嘟嘴:“红老头,我原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没劲。”红石赔笑着,上前要捉她袖子,却被她一个旋身闪开,复听她嘻嘻笑道:“本姑娘去也!”又是一阵霞光潋滟,红石探手再度抓空,身前空荡,已不见思小姐人影。他跌足一叹:“这下要坏大事了。”

郑青持着水囊,屁颠屁颠上了楼车,老远喊道:“老叶,您老渴了吧,小的给您送水来了。”叶护睨他一眼:“身为主将,端茶送水可不是你的本分。”如此说着,解开囊盖喝了一口。

郑青赔笑道:“我是来犒劳功臣呀,哈哈,不费一兵一卒,这帮突古狗伤亡惨重,除了你老叶谁能办到。”叶护似了然于心,道:“左部那边攻击不顺畅吧?”郑青不停点头,道:“老黄那傻鸟,没有一点脑筋,仍是指挥全军硬攻,前后冲了三次,云梯毁了十几具,兄弟伤亡上百,只干掉了几十人。”叶护一笑:“各人总有各人的办法,不能勉强嘛。”

郑青一脸贱笑:“甚是甚是,老叶,我们该干掉两三百人了吧?这法子真管用,只是弟兄们寂寞难耐,纷纷请战呀。”陡觉眼睛一晃,忍不住眯眼,竟是一道阳光逆射而来,正自诧异,却见叶护凝神细察,末了更屈指推算。好一会儿,叶护方自转身,挥动旗语,工程兵一阵忙碌,调节臂高、方向。郑青好奇道:“那小子送来的暗号?”见叶护懒得理会,只好讪然一笑,循着光线来向,想找出那小子隐匿之处。

蓦然,他惊咦出声。城下长草间一处彩光闪烁,初秋日头仍盛,几百步外一片白炽,但那彩光亮得更剧,竟不为所掩。郑青大惊失色,那处正是叶浩最可能隐匿的地方,而那团亮光,无巧不巧蓬然升起――

他倒抽一口凉气:“方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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