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天录》第65/105页


陶羽摇手道:“这件事决不能鲁莽,伍兄揣测虽有可能,按理说如果是真,凌茜一定会知道,但她方才跟我见面,怎的一句没有提起?”
辛弟道:“她既然恨透了竺姑娘把你抢走,也许亲手把竺姑娘害死,怎会对你提起?”
陶羽听得机伶伶打个寒噤,连连摇头道:“不!她不是这种人,决不会做出这种事,你不要乱猜……”
伍于英道:“天下女人,谁不善妒,当一个人在妒恨交集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
秦佑也道:“依我看,凌姑娘年纪虽轻,行事机谨慧黠,否则焉能统御像陆家双铃这种人物,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这事未必没有可能!”
辛弟更大吼道:“一定是她干的,要不然,她为什么在跟你见面的时候,要用厚纱把脸遮住?准是她自己觉得无脸见人,才把脸遮住……”
陶羽陡然厉声喝道:“不!不许你们这样胡说!”
他激动地看看秦佑,又浏览过伍子英和辛弟,两手握着拳,浑身都在不停颤抖,他深信凌茜决不会做出这种可鄙的事。但,当他想到凌茜那刀痕斑斑的面庞,这份信心,不觉又有些动摇,在他内心,正喃喃自问:“她会吗?在妒恨交加的时候,在伤心绝情的刹那,她连自己的面貌都能毁伤,悄悄杀死自己的情敌,未尝无此可能!”
但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不!决不会的,她毁了自己容颜,正是为了要成全我和君仪,她不是说过:”成全另一个女子的爱情,在我心里,只有安慰和快乐,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这是何等伟大的情操,她能说出这番话,便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平凡女子,自然决不会做出可鄙的傻事,何况,她如果已经杀了君仪,又何必再毁了自己的容貌?“
这两种矛盾的意识,在他脑海中此起彼落,互相衡量高低,他痛苦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道:“现在多费揣测,俱难作准,咱们且静候到天黑,那时你们在林中等我,让我趁夜去寻到凌姑娘,当面问她一个清楚。”
他目光扫过秦佑等三人,见他们默然不语,但神情之间,竞有些激愤之色,不禁又自忖道:“唉!他们都是我的知己好友,一向都待凌茜也不坏,但一牵上君仪,竟都隐隐愤然不平,君仪予他们何恩?凌茜与他们何仇?只不过被君仪那可怜的遭遇所染,惟恐我会薄待君仪而已,朋友啊!我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忍受着人间至惨至悲的痛苦,你们又怎会知道……”
林中一片寂然,从日影看来,时光尚早,陶羽默默席地而坐,其余三个人也都一言不发,盘膝坐下,六只的的目光,却瞬也不瞬注视在陶羽脸上。
陶羽暗暗叹息,缓缓垂下头去――当夜色渐渐笼罩着桃花岛上繁盛无边的花海,距离桃林数里外的山谷中,正燃亮着耀眼灯火。
一式三列宏伟的厅房,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房前空场上,立着一根粗大的旗斗,顶端高挂一面锦绣大旗,海风拂开旗角,展现出龙飞凤舞一个巨大的“凌”字。
灯影下,许多负剑大汉穿梭来往,但厅上鸦雀无声,除了壁上熊熊火炬,迎着海风轻轻摇摆,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响外,四下里静得出奇。
大厅正中,放着广张红木方桌,桌上杯盘罗列,山珍海味,无美不备。
桌边只有两张椅子,桌上也只有两副杯筷,一张椅子坐着桃花神君凌祖尧,另一张椅上,垂首坐着凌茜,十余名彩衣侍女,侍立两旁。
盘中水陆珍品,一动也没有动过,两副筷子,也全是干干净净地涓滴未沾。
桃花神君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凌茜,两道霜眉,紧紧在眉心打了个死结,而凌茜脸上一派木然,露在灯光下的,却是一张吹弹得破的俏俊面庞,日间那纵横交错的刀痕,竟一丝也没有了。
厅上恃女们个个神情沉闷,连喘息也不敢大声。
桃花神君擎起酒杯,就唇欲饮,忽又停杯柔声说道:“茜儿,你真的一点东西也不肯吃?”
凌茜轻轻摇头,道:“女儿不饿。”
桃花神君长叹一声,重又放下酒杯,道:“爹爹已经顺从你的意思,把宫天宁劈落大海,又答应你取消中原之行,不再寻陶羽问罪,难道你还不满意么?”
凌茜仍然垂首,幽幽答道:“女儿多谢爹爹……”说着,忽然眼眶一红,忙又极力忍住。
桃花神君看在眼里,心如刀割,喟然道:“孩子,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凌门无后,一切希望,全在你的肩上,爹已经是半残废的人,你……你何苦一定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这些话,说得凌茜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珍珠,籁籁而下。
桃花神君也是该然欲位,伸过手来,慈祥地抚摸着凌茜下陷的粉颊,长叹道:“好孩子,哭吧!把心里的悲痛一起哭出来,爹不怪你,都怪爹不该让你独自到中原去,你看你,竟瘦成这个样子了,唉――”
凌茜放声悲泣,捧着父亲的手,哽咽道:“爹,女儿不孝,叫你老人家伤心失望,我想再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桃花神君黯然道:“好孩子,你说吧,只要爹办得到,没有不答应你的。”
凌茜离席跪倒地上,仰起泪脸,哭着道:“爹……求你老人家答应……女儿愿从此削发出家,永伴古佛青灯……”
桃花神君星然一震,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凌家什么时候出过僧尼?”
凌茜哭道:“女儿的心,已经碎了,若不能出家修行,人生乏味,迟早也只有一死――”
桃花神君面色一沉,含怒说道:“你定要出家修行,爹也索性毁了桃花岛,你今日削发,爹明天一早便宣布解散桃花门,天涯海角,必寻那陶羽,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凌茜痛苦地失声大哭,泪如滂沦,不能出声。
桃花神君满脸悲戚,长叹道:“情之一字,斩性戕元,竟至于此,爹过六旬,才只你这一个女儿,你若认为人世乏味,爹爹也不必苟活在世上了。”
父女二人都在神伤悲励,连厅上侍候的彩衣少女,也一个个感染了忧凄之容,有的黯然垂首,有的甚至泪水偷弹,掩面啜位起来,大厅上登时被一种浓重的悲伤气氛所笼罩。
这时候,陆家双铃忽然疾步走进厅来,陆完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恭送到桃花神君面前。
桃花神君匆匆浏览一遍,登时面泛喜色,道:“我怎的把这人给忘了,快带她上来。”
陆家双铃躬身退下,桃花神君含笑向凌茜道:“茜儿,快不要愁苦了,爹告诉你一个极好的消息……”
他见凌茜只是仰起脸来,并无一些欢喜之色,心里不禁暗暗有些失望,但仍仰不住内心高兴,继续又道:“数日前,有个女子独自潜进桃花岛,被守岛剑士擒住,这几日连番有事,爹也无暇询问,方才陆氏兄弟去牢中巡视,才认出那女子竟是竺君仪――”
凌茜骇然一惊,道:“是她――”
桃花神君笑道:“正是她,这岂非天赐良机,你正愤她夺去陶羽,想不到,她竟落在咱们手中。”
言毕忍不住仰天大笑,声震屋瓦,显见心中十分得意。
凌茜道:“爹,你老人家准备把她怎么样?”
桃花神君一掌拍在桌上,道:“那还有什么好说,她毁了你的幸福,爹也不能叫她如愿以偿,杀了她,看看陶羽又将如何?”
凌茜大吃一惊,正讶然失声,厅门口脚步纷纷,已拥进一大群人。
她扭头回顾,只见陆家双铃昂首领路,身后四名红衣剑手,押着一个蓬头女郎,正是竺君仪。
竺君仪虽然乱发蓬松,神情萎顿,但仍掩不住她那绢秀的面庞,含愁双眉,象征坚韧的薄薄嘴唇……就像一朵从污泥中生长的荷花,清雅秀丽、另有一种引入气质。
凌茜突然产生出说不出的情绪,螓首一垂,默然坐回椅中。
竺君仪行到桌前,文静谦和地向桃花神君和凌茜深深一福,尚未开口,泪水已盈眶欲坠。
桃花神君面罩寒霜,冷哼一声,道:“你就是竺君仪?”
竺君仪颔首道:“是的……”
桃花神君又问道:“听说你和陶羽已有嫁娶之约,这话可真?”
竺群仪低下头去,轻轻答道:“是的……”
桃花神君怒从心起,冷笑一声,道:“本岛百年来订有禁例,凡不是桃花门中之人,未得允准,擅潜入岛,便是死罪,也许你不知道吧?”
不料竺君仪竟然点点头道:“在未来桃花岛以前,晚辈已经知道了。”
桃花神君反倒一怔,接着嘿嘿笑道:“原来你是有意干犯本岛禁律,那倒省去许多口舌,既然如此,你是死而无怨了。”
竺君仪毅然仰起头来,眼中射出异样光芒,说道:“生死之事,我是绝无怨悔,但求岛主在赐死之前,允准一件事,纵遭惨死,也可瞑目……”
桃花神君和凌茜不禁齐觉讶诧,四道目光,交集在竺君仪脸上,却见她泪痕宛然,但悲凄之中,竟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刚毅之色,桃花神君气势微敛,冷声道:“什么事,你说!”
竺君仪用幽幽的目光,看了凌茜一眼,然后爽朗地道:“我于冒万死,潜来桃花岛,是为了有几句深藏在内心的话,必须当面伺凌姑娘一诉,岛主若肯厚意成全,让凌姑娘与我单独一谈,言尽之后,自愿引颈就戮,再无遗恨了!”
桃花神君惊异地望望凌茜,凌茜沉吟片刻,漫声道:“我知道你要说的,必与陶公子有关,你们既有婚约,我己心如止水,多费唇舌,大可不必……”
她因耿耿于竺君仪怀有身孕这件事,心中最是不能谅解、因此言词之中,颇有冷淡的意味。
竺群仪泪盈欲坠,柔声道:“凌姑娘,求求你给我片刻机会,我只要把心里的话吐出来,相信你一定能够原谅陶公子的。他承担了天下最可耻之事,牺牲了人生最可贵的爱情,所为的,不过是我这个破败残碎的女子,如果我不能把这些话向你倾吐出来,今生今世,永难心安,你能给我片刻单独相处的机会么?求求你!”
凌茜心里暗暗有些诧异,仍然淡漠地摇摇头,道:“我以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求爹爹放你离开桃花岛的。”
说着,站起身来,似有离去之意。
竺君仪急道:“凌姑娘,你纵然不屑听我的诉说,难道也不愿听听陶公子的委屈?他是个清洁白白的人,为我蒙受羞辱,我死之后,他岂不含冤终生,永远再无辩白的机会?”凌茜心中又是一动,不觉停步问道:“他有什么委屈?”
竺君仪看看四周侍女及红衣剑手,为难地道:“你愿意单独和我相处片刻时间吗?有许多话,委实不便当众启齿。”
凌茜犹豫不决,她固然想知道究竟,但又怕竺君仪说出来的,是令她更为心碎的恨事。
她虽己极力克制自己要表现得风度好一些,可是,一个女人天生对爱的自私,却使她不能自己。
竺君仪见她默然不语,只当她仍是不肯,情急又道:“凌姑娘,你仅知陶公子与我订有婚约,却不知道我已经有……已经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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