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后私生活实录前清宫廷女官德龄著TXT全集》第2/20页


第三回 火夫与司机之幸运
  在太后没有上车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必须注意的。其实也是一种很顽固的习惯。就是每当圣驾临幸任何一座建筑物的时候,第一个走进去的,必须是伊自己;要是已经有人在里头的话,这个人就得先行退出来,必须让太后走进去之后,其余的人才能跟着上前。于是在太后未上车之前,便有人先去把那车上所有的工役一起赶下车来,把他们引到一个望不见太后的所在去,齐齐整整地跪着,低下头,静候伊老人家上车。因此在这个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一列升火待发的御用火车上,虽然烟囱里同样的在冒着黑烟,气锅里也同样的蓄满着蒸气,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车上照料;一直到太后在伊自己的车厢里坐定之后,这些火夫司机们,才得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他们的固定的职位上去,等待开车的命令。
  当我们在准备出发前的二十几天里,正不知道发生了多少的困难,累得那庆善差不多已是心力交瘁了!第一个困难问题,就是车上的一班工役;因为太后坚执着要叫那些太监们去担任行车的事务,但是这可怎么行呢?虽然那些太监们大半已在宫内执役多年,尽可以胜地任普通人家的男管家或侍婢的职务,然而他们从不曾受过一些起码的铁道常识,叫他们如何行车呢?
  庆善费了许多的唇舌,好容易才打消了伊这个成见;但是伊最后还切实的叮咛,无论如何,不准那些铁路工役走进伊的视线以内来。表示伊依旧还遵守着不用男人来服侍伊的古训。
  这个问题就算这样解决了,可是其他的事情,却不能这样容易。其中有一件是最可笑的,就是太后坚决的命令庆善要教他把那一列车上的全体工役,从司机一直到最低级的打扫夫,一齐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监式。读者试想:一个面目黧黑,整天伴着烟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这样一顶小洋伞式的朝帽,可不活象一支老菌吗?再把他足下所穿的一对黑缎制的长靴,身上所穿的一袭颜色鲜艳得象彩虹一般的锦袍,和他所站的那个煤堆比较一下,你们就不难想见那是成了一种怎样的现象!但是这种现象毕竟是实现了!本来,皇太后的命令,便等于法律,谁还能更改!
  在一辆机关车里,同时有三个司机在服役。当然,他们也都打扮得和太监一样。――待我们用甲司机,乙司机,丙司机来分别他们。其时,他们的地位已和朝中的大臣,各省的总督,一样的重要了;所以他们尽可尽量的要求多派几个助手,而正式在那里开车的,却只是甲司机一个人(事实上也不允许两个人同时开车)。在平常的日子,他总有一个坐位,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但是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除了皇太后自己以外,无论什么人都是不准坐的,于是他也只得直挺挺地站着。那乙司机的职务是很省力的,他只须望前面看着,如果发现轨道上有什么变故,――譬如象一头牛在轨道上穿过,或其他相类的事情。――就由他负责报告甲司机。这个人的位置,在寻常的列车上是没有的;就是偶而有,也可以委随便地拉一张凳子,在甲司机的旁边坐下的;但是这一次,他当然也不能再坐了,因此他往往把蹲和跪的两个动作,互相轮替了运用着,稍资休息。这便是皇太后所最注意的礼节和权威。
  至于那丙司机呢?事实上只是甲乙两人的替班而已。要如他们中有人想休息的话,便由他补上去;假使需要休息的是甲司机,那末实在开车的职务便由乙司机走上去接替,而把乙司机所遗下的职务,让丙司机代掌。
  其次让我再讲火夫的情形:他们一起是四个,――始终是戴着朝帽,套着朝靴,而又穿着太监的服式。――暂也把甲乙现丁来代表。甲火夫是实在负责照管炉火的人。乙火夫却毫无所事地闲着一直到甲火夫需要休息的时候,才由他上去接替。丙火夫的工作是把后面煤水车上的煤,铲到前面来,使甲火夫可以取来加进炉子中去。丁火夫是站在煤堆的上面,用一柄短短的小铲,把高头的煤,铲到下面来,使丙火夫不必费什么力,就可以把煤输送给甲火夫。但是我们不妨想想看:那个丁火夫所处的地位是何等的尴尬?他既不能站着,因为煤堆栈太高,车子一颠一簸,岂不要跌下来:他又不能坐着,因为这是违反太后的命令的。那末怎么样呢?当然,他只有用半坐半站的方式,老是蹲着了。所以,他的工作是特别的慢,而且还要时时照顾自己的安全。
  这样,一切的动作都依着宫中的仪式演出来了。我想在事前,这些人定曾受过几天的特别训练的。我也曾几次上那机关车上去见看过,只见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脸地透着很不高兴的样子。当然,我后来也并不曾奏明给太后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实在是受不惯这种约束,因为在平常行驶任何一列火车的时候,这种约束都是绝对没有的。第一不舒服的便是头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锦袍;第二便是无论怎样辛苦,不准坐下;第三,为着怕要惊扰太后起见,不论碰到何种情形,绝对禁止鸣汽或敲钟。
  还有那些司闸夫是怎样工作的呢?
  当然,他们是不准走上这些黄色的车辆来的,更不许在这些车的顶上跑过;――如果这样,至少就是杀头。――那末,当这列车进了一个车站,要停歇的时候,这些人怎样能上那末一节黄色车上去,使用手闸呢?这问题看去似乎是难解决,但是事实上倒并不难。因为这列车的速度,自始至终,只有每小时十五英里或二十英里,――大概是十六英里,所以在须要停车之前,司机必先派一个人从机关车上跳下去,奔到煤水车后面的半辆车上去,――这半辆车并不漆黄色,乃是专供车上的工役安歇的。――知照司闸夫预备闸车。同时,司机便把速率渐渐减低,并预定这列车应停靠的地步。车行渐渐慢了,司闸夫便跳下车来,奔到后面装着那座手闸机的车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后面的车行过来才跳上去,随即使用手闸,很稳妥地把车闸住。可是在事实上,司闸夫毕竟已跨上了黄色的车辆,也就是已经违犯了太后的命令;不过因为他们跳上跳下跳得很快,太后也就不注意了。
  在机关车的前面,交叉着两面大旗,便是从前满清帝国的国旗。全部作杏黄色,中间画两条龙,龙的嘴都是张得很大;在它们的中间,又画着一颗大珠,珠的地位差不多已在旗的上左角。这一幅图画的意思,便是说代表皇帝或皇太后的两条龙是永远有能力控制代表全宇宙的一颗珠的。
  在平常的时候,火车经过每一个车站,站上总有一个小工用红色或绿色的旗在挥舞着,以示前途的安全与否;但是当太后这一列御用火车经过的时候,在站上挥旗的人,至少是一个县官。至于他们挥的是红旗,或是绿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们挥的对也好,挥的不对也好,因为一直从北京起,到奉天为止,其时这一条铁道上除掉我们一列黄色的车辆以外,就没有别的车在行动了,只有一列拖着十辆寻常的客车的兵车,满载着兵,随在我们的车后,算是护卫太后的。
  我想这一列车上的全部的工役,必然是经过一番很严格训练的,因为我们平常坐火车,从北京到奉天,有了一昼夜已经够了;可是这列御用火车竟足足行了三日三夜,这种迟缓的速率,已是很够麻烦的了;再加皇太后动不动就要命令停车,所以这些人委实是很难得有休息的时候了。
  而且他们就是可以休息,却又不能坐下来啊!
  然而无论什么困难的问题,终是有办法可以解决的。当那司机或是他的助手,那火夫或是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司闸夫,――他们一共是六个――需要进食或睡觉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回到那挂在煤水车后面的半节车厢里去。在吃的时候,虽然蹲着或俯着是很吃力的,可是他们蹲的方法都是很熟练,尽可以蹲着吃饭或喝茶。我们往往看见中国的工役,在平时也是很喜欢蹲踞着的。
  那末睡觉又怎么样呢?
  无论什么人总不能站着睡觉啊!就是他们这些习惯于蹲着的工役,也不能蹲着睡啊!只要车子轻轻一动,他就要倒下来了。但是不要忙,还有一个很聪明的法子咧!这个法子也是宫中人所常用的。譬如我,照例也是绝对不许当着太后坐下去的,除非伊给我特许,赏赐我坐,我才可以坐;即使在伊睡觉的当儿,轮到我服侍,我也不能私自在什么椅子或凳子上坐下。但是我可以坐到地板上,或躺在地板上。――只苦少一个舒适的枕头而已!因为我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身体比较伊老人家躺在床上的身体总是低,所以便不算违法了。
  这些车上的工役,便完全仿效了我们的办法。
  他们虽不能坐,也不能蹲着睡觉,可是他们尽可以躺在地板上啊!这样,他们终比太后低了。太后在自己的车厢里,不是坐在伊的宝座上,便是躺在床上。床当然总比地板高多了!
  这辆机关车的内部的地位,似乎比寻常的机关车要大一倍,否则怎样能够容得下七个人在里面工作。――在煤水车后面的那半辆工役车上,你不容想找到一张凳子,一张椅子,或一张桌子,为的是防备这些工役们在没有人注意的当儿,私自坐下去。
  现在,我们再要讲这些工役们所穿的太监式的宫袍了。当然,他们是绝对不能使这些衣服保持清洁的,穿不到半天工夫,便混身给烟灰和油垢所涂满了。待到这个时候,便立刻要换了。旧的就丢到车外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火车小工所穿过的衣服――另外又穿上了新的。这些经费,都是归内务府担负的,那末,读者也许要问,这样好的衣服,就是沾了油垢,工役们何不带回去洗干净了再穿呢?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一次以后,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再会替皇太后开火车;而且在平常的时候,他们穿了这样服式,必遭他们的戚友所讥笑。原来他们是不配穿的。
  皇太后在没有开车以前,对于火车怎样会行动的种种紧要点,差不多全知道了;虽然伊并不曾亲自上机关车去参观过,但是伊已把所要问的问题,全问过了,而且还命令这列车在伊面前向前向后的试行过,所以伊相信这列车对于伊,实在是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了。
  还有一点,也是很有趣的。伊的记忆力竟是特别的强,在几个月之后,伊往往还能很详细地告诉人家伊在火车所经历的种种情形,而且都是非常微细的。

第四回 铁路官员
  其中有一辆车是我们可以不必注意的,因为它实在是毫无可以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那就是一辆专供各个工役堆放衣箱,网篮,铺陈等等杂货的车子。但是这车上,却老是有人在忙乱着,因为每当这些工役们发现自己所穿的宫袍已满沾了烟煤油垢的时候,他们便到这辆车上来更换新的。但是我可知道他们是否可以随时来更换,不是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更换。我曾经在那车上穿过好几次,却并不见有人在换衣服,也没有人来阻挡我。虽然我是已经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尽可随意行走,然而我想他们一定也有一种秘密的暗号,待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们便特地违让,待我走过之后,再开始更换他们的衣服。
  在这辆工役杂货车之后,另有一辆车,装着一群很特别的人物,那便是京奉铁路上的一班官员;关于他们,倒很有些文章可写。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庸碌得可笑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们足以代表满清官场的腐败的缘故。
  虽然他们的名义是“铁路官员”,其实他们根本不能办什么官事,他们对于京奉铁路,除掉坐享厚利之外,便不能有别的作用了。这一次,他们之所以随驾同行者,一半固然是因为太后误认他们对于铁路有特别的学识,想要他们来照管行车,保护安全的关系;可是还有一半的原因,乃是他们自己想借这个机会,再弄些额外的进益。所以说,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他们是最特别的一群!
  这一群铁路官员,当然也有一个领袖。他当然是一个穿着十分富丽的公服的人,他的名字是孟福祥。一个仪表很轩昂,地位很重要的人;到少,他自己是这样想。京奉铁路的大部分收入,便是他一个人享受的。然而在事实上,他简直不办一事。但是也幸而他不办一事,因为他对于管理铁路的学识,真比一个小学生所知道的还少;如果他妄喜弄权,竟亲自办起事来,这条铁路那就真正的糟了!他虽不办一事,却也不得空闲,因为他整天是在忙着打算怎样捞钱。
  现在再说这些官员在车上管的是什么事情呢?他们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督察方才我所说过的那三个司机,四个火夫,还有别成一队的六个司闸夫。这些官员,便用来监视他们的服务。孟福祥把这些官员分成几个小组,每组两个人。有一组就派在那机关车上专门监视那三个司机,和四个火夫;看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天哪!就是那个司机把火车开到了轨道外面去,他们也不知道咧!
  不过,因为他们毕竟是官员的关系,他们所发出去的命令,那些工役们无论如何,总得服从。譬如他们吩咐一个司机或火夫要怎样怎样做;司机和火夫便至少要动一动,虽然他们要望左边动,司机和火夫尽可望右边动,因为他们都是极呆笨的!但是却不能不动。
  这些官员最注意的事情,倒并不是火车行驶的速率是否适当,锅炉的火力是否充足,他们只是牢牢地看清楚了每个司机或火夫,不让他们私自坐下去,以致违反太后的命令,他们只要不见车上有一个人私自坐下,――包括那在煤堆上铲煤的丁火夫――也没有一个司闸夫私自在这些黄色的车顶上走动,他们的任务便自以为完满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些很简单的任务,他们也已累得够了;因为他们必须时刻不离的监察着,而且又不能坐下去。
  这里,让我再告诉你们几段比较详细的情形。
  孟福祥当然也有一两个重要的助理人员,虽然他自己根本一事不办,将教这些助理人员何从助理起呢?但他既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高级官员,照例总得有几个助理的人。而这些助理他的人,也另有助理人带着。所以他们的一群是很多的。这种情形,在满清的官场中已成了几百年来无可转变的习惯。每当一个人得到了一个可弄大钱的官职之后,他照例必须将他戚族中所有的男性,一起带去,站他们分踞各个重要的助理人员的位置。所以,如果要望这些人拿了钱真能替国家或人民办些事情,那真和要雄鸡生蛋一般的不可能了!
  孟福祥――现在已死去多年――当时便是京奉铁路的局长。他所做的事情,却只是银钱的进出而已。虽然在表面上他是皇太后所委派的,但是如果有人抓住总管太监李莲英,用凶猛的刑罚,勒逼他说实话,我们就可知道孟福祥的位置,完全是他化了巨额的运动费,向李莲英买下来的。
  所以,这个局长的位置,对于孟福祥是绝对不配的。他简直是一个完全无用的傀儡。读者请注意下面,就可以相信了。因为太后急着要知道一些关于火车的学识,便派人去把孟福祥召了来,他一来,当然是先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磕罢头,虽然站了起来,却不敢抬头,眼睛老是看着地板上,静候太后询问。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辆火车行动的呢?”太后的第一个问题。
  “回太后……回老佛爷,”孟福祥是有口吃病的,因些他的说话是很慢,而且断断续续地不能连贯。“就是车上这些工役们把火车开动的!”
  “这还怕咱不知道吗!现在,只要问你,他们究竟是怎样把火车开动的?”
  “奴才该死!奴……奴才不知道!奴才不……不……不敢妄回!”
  “记得在前一站的时候,”他的答复虽然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可是太后偏要问他。“为着一件什么事情,我们的车子曾经住后面退过,你现在就告诉我,何以这些车轮既能望前面滚,又能望后面滚呢?”
  “奴……奴……才知……知……知道!回太后!这是那司机的人弄的!”
  “那末,他们又是怎样把这个车子停下来的呢?”
  “回太后!六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最后的那节车子里去,抓住了那个轮盘,只要他们尽力的抓住,这个车子就停下来了!”
  这个答复,也许比较孟福祥他自己所想的倒来得准确一些;因为他自己总以为那些司闸夫一定是硬生生地把这列车拉住的。
  从上面这一番问答看来,读者也许要问,那末要在满清政府统治下当一个铁路官员,究竟是凭什么资格的呢?答复是非常的简单。只要能用钱买,就是够资格了!至于他们怎样能干下去,那只要有圆活的手段,便行了!譬如象我的二哥勋龄,他是充着一个铁路监督;但是他所监督的是什么事情呢?不但我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位置的缘故,仅仅乎因为他是一个在法国某某陆军学校毕业的留学生而已。
  表面上看来,皇太后不但时常受伊的朝臣的蒙蔽,就是关于铁路部分的官员,似乎也欺骗得伊很厉害。其实伊何尝不知道,伊不过佯若不闻罢了!因为这些人对于伊,也象宫中所有的一切繁文缛礼一样的不可救药;乃是伊所不得不忍受的。但是我可以下一个断语,凭我在宫中所得的经验而言,皇太后对于伊的臣下的种种特性,如自大,虚荣,作伪等等,可说是无一不知道,而且是知道得十分的确切!
  当我们在看伊和孟福祥说话的时候,我们相信伊那时的心上,只有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把他撵出去,永远不要再见他;……一个念头是当着他的面笑他。可是伊也知道如其真把孟福祥撵走了,后来接替他的,也许更加的不堪。那末笑他吧?……也不行!因为皇太后的尊严又是伊所不能不维持的!
  在车子上,每天虽然不设朝,似乎是休假的日子;但是一切的礼仪,却还得照旧维持。只有我们这些充任女官的比较还幸运一些。因为我们如果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心上想笑的话,只须回到我们自己的一辆车上去,就可以大笑而特笑了!

第五回 随驾大臣
  我时常在想:如果朝廷上没有了这些外貌似乎很端庄严肃的大臣之后,国家的一切政事,会不会就此停顿;或者只是象一头马丢掉了它的长尾巴一般的绝不发生影响,因为我瞧他们除掉在太后跟前端端整整地站着之外,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所以使我对于他们的能力和功用,不得不发生了一种怀疑。据我所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为着什么事情,从没有一个大臣敢爽爽快快地发表过他的意见的。照理讲,他们的本职原是要辅佐太后――也就是要他们尽量向太后贡献意见,使太后把一切政务,都能处理得中正妥善;但是因为他们过于畏惧太后的缘故,于是太后所听到的,便只是些故意要迎合伊自己的意思的空论,或是那些可以使伊欢喜的谎报。(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我父亲所告诉我的关于甲午年中日战争的故事来了。据说自始至终,清廷各大臣所奏给慈禧听的战报,老是“我军大胜”、“我军连捷”的虚话,一直到中国舰队全军覆没,伊还不曾接到确息。唯一的原因,就为各大臣都知道太后听到了战败的消息,一事实上要着恼的,所以没人敢说真话了。)
  在这一列御用列车上,少不得也有一辆车是指定给这些大臣们栖息的。可是诧异得很,虽然这些随驾大臣――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都是很拥挤地群聚在一辆车上,而那总管太监李莲英,却是一个人独占着一辆车,且又布置得十分富丽,仅稍次于太后的一辆车而已。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这一辆专供随驾大臣们栖息的车辆的车身上,为着要使他不至和那一辆铁路官员的车辆蒙混起见,在左右两面,都悬着一块牌子,很显明地写着“内务府”三个字。所谓内务府,就是等于现在的内政部。除掉这辆内务府的专车之外,旁的车上,也都有各各不同的牌子悬着,标明是给什么人坐的,或是装载什么东西的,以免大家走错。可是太后的一辆车上,当然是不能挂什么牌子的,不过也有一个特殊的记号,就是两边各漆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那是用天蓝色漆的,配着金黄色的车身,真是非常的动人。
  这些大臣都以为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在外边人的面前,往往十分夸耀。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绝对负责地说,他们的位置,实在是绝不重要的!虽然我的二哥勋龄,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我终不能抹杀了事实说假话。论二哥的人品和相貌,有确可以说是很漂亮的,他的服式也不能不算华贵富丽,就是他的学识,如果委任他的人能够用得其当,也不见得会输给人家。无奈现在他们不但不能尽量的用其所长,并且连寻常的事情,也不让他做,除掉他的漂亮的相貌,华贵的服工之外,他所能替太后或朝廷效力的,可说是没有了!
  庆善,就是那位内务府大臣,也就是在表面上负责理料一切关于内务方面的政务的人。他的官衔听起来是的确很重要的,然而官衔尽是这样动听,事实上他的职务,却和我们理想中的景象,刚巧相反。在现在的中国国民政府里,或是在美国,及其他的国家,一个当内政部长或是当相等的职务的人,他的政治上地位,总是很重要的;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庆善,便就不同了。他所掌理的事务,都是些很琐屑而很微细的。所以说得确切一些,他实在是等于一个富贵人家的仆从,或是男管家。他的“内务”,其实就是“官务”。而他的地位和别位大臣不同的所在,也只是他在宫中接近太后的时候,比别人格外多一些而已。要是在相当的机会上,太后凑巧想需用他,便就近教他干些杂务。这样,他也可以凑此而钻营了。
  无论他的才干是怎样的平庸,他的地位是怎样的无关紧要,可是他的服式,却委实是非常的精致!在本书这一章里,作者所要描写的主要点,就是这些大臣们的服式。他们的服式都是合于标准的,象制服一样的整齐。庆善照例也是戴着一顶小洋伞式的围帽,帽顶上装着一颗珊瑚制的红色的顶子;在满清时代,红顶子就是一品大臣的标记,端的贵不可言!帽子的后部,还有一根孔雀毛制的翎子拖着,当他的脑袋晃动时,往往有耀人的光在闪动。当然,他还不能用“双眼”的翎子,因为这种翎子是一种最荣耀的装饰物,非经朝廷恩准是绝对不许滥用的。有清一代三百多年的历史里,能够得到这种特殊的赏赐的,不过寥寥三四人而已。――其中的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合肥李鸿章。
  庆善除掉穿着一件长可拂地的天蓝色的箭衣之外,上身还置着一件紫酱色的马褂,这件的紫酱色的马褂上面,还有许多花纹织着。可是因为花纹的颜色同属紫酱的缘故,望去便不很显明了。不过这些花纹的经纬,都是跟其他部分不同的,就是所谓“暗花”。这些暗花大半是花体的“寿”字,“福”字,“禄”字之类,总不外乎表示长命宝贵,福寿双全的意思。在那一件天蓝色的箭衣的上面,为着要和这件马褂相配起见,也有这种相同的花纹织工,庆善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当然是很可观的了!不过以外观而论,象这样的服式,实在可以算是很美丽的了,何况他脚上还登着一双发光而黑缎制的朝靴呢!
  无论任何一位大臣每当他离开了朝廷,出差到外面去的时候,(就是穿行装的时候)他的腰带上就得另外拴上两根白色的丝带,这两根带上各绣着一个字,就是“忠”和“孝”,所以这两根带的名字,就叫忠孝带。他的意思是要使那些当臣下的虽然身子到了外面去,一颗心却老是向着朝廷,永远的忠实服从。
  依事实而论,这一次这些随驾的大臣们其实都不曾离开朝廷半步,只是在跟着朝廷走;不过说起来总是出差,因此那两根白色的忠孝带,便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每个人的腰带上齐拖着这两根东西,倒象是礼品上结着的彩色缎带一样。在这两根忠孝带的尾端,还有两只小小的荷包,都是刺绣得十分讲究的,因为这些荷包是并无规定的式样,规定的颜色,尽可凭各人自己的意思,随便缝制的,于是种种奇巧的式样,和种种鲜艳的彩色,便漫无限制地给这些人引用起来了,然而这些荷包的功用,却仅仅是装饰而已,实际上竟从没有人利用他们装过什么东西。
  至于那根腰带的本身,乃是用蓝色的丝线所织就的。颜色当然也很夺目,而用以连系这腰带的,照例是一个扣子;这些扣子的式样,也是并无规定的,尽可让用的人自己想出各种花样,因此,这个扣子又象荷包一样地变做了各人夸富炫奇的好资料。每一个大臣都在钩心斗角地计划着,要有一副别人所买不到、想不到的特别扣子,方显得他自己的财势。最普通的便是金扣、银扣,或是铜扣,式样则随各人所好而定制,十九是不相同的。然而这些金银铜一类的东西,毕竟多是极平凡的质料,只有较低级的官员,为财力所限,才不得已而用之一;象庆善就绝对不要了!他的一副扣子是用上好的翡翠所凿就的,――我父亲也有这样的一副扣子――式样是雕凿得非常的精巧,也许是庆善自己欢喜这种式样,也许纯粹是玉工的技巧,那可不知道了。但是我敢确切的担保,象他那样的一副扣子,至少可值库平一千两。照此刻的钱折算起来,须合国币一千五百元以上。庆善的手指上还戴着一只绝大的玉戒,他的价值大概和那扣子不相上下;所以合并算起来,他这全套服色的价值,至少非五千两银子不办,约合现在的中国国币七千元。至于象他这样的服色,究竟有几套备着,可就不是旁人所能知道的了!一个当内务府大臣的人的服色如此富丽,谁也不能说他不配;虽然在事实上他处处还得仰李莲英的鼻息,时常弄些东西去孝敬他。
  庆善的纬帽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就是那插孔雀翎的翎管,也是玉制的,他的式样却和现在最流行的香烟咬嘴差不多。
  我二哥的服色也和庆善的服多大致相同,虽然他是一位公爵的儿子,而且还是承袭这爵位的人。爵位原来只是一个虚名,有什么实在的用处呢?但看庆善他虽说也是一位一品大臣,却并无什么爵位,然而宫里头和朝廷上的一切政务,他倒有权包揽,只要李莲英不和他捣蛋,他尽可畅行无忌。所以凭实权而论,随便在什么地方,他总比我二哥来得大。其实就是光绪皇帝的弟兄,也没有庆善那样大的权势咧!我敢断然的说,我并不知道一个虚而不实的爵位,能有多少价值?只不过在我们的祖上最初得封爵位的时候,因为这个人确曾有许多特殊的功勋和劳绩,才能博到这个恩赐的缘故,在他开始受爵的短短的一刹那间,便真有一班人向他艳羡着,恭维着;待到他本人一死,他的子孙承袭了他的爵位,旁人就不再因他是功臣的后裔而特加青眼了。
  我二哥的箭衣、马褂、纬帽,可说跟庆善的是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腰带上的一副扣子。他那副扣子是用二十四开的外国金所制造的,一起接连着三个金环,用一段极精致辞的细链系着。这三个金环的分量都是很重的,但是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凿着;我二哥欢喜用字,所以他的环上都是凿着无数的字。这副扣子的大部分虽然都是金的,但也有好几方上好的翠玉镶着,因些更比庆善的来得好看。二哥的忠孝带上的两个花包,也有极美丽的花纹绣着,颜色更是配得非常的鲜艳夺目。二哥自视很高贵,他觉得朝中的一班大臣没有再能胜地过他的,尤其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受过西洋教育。在那个时候,中国官员懂洋文的还不多,所以他是格外的难能可贵了。这倒是不错的!
  我二哥的相貌原是长得很俊雅的,再加上了他戴的那一副夹鼻眼镜,这生相儿可就更够瞧了!不过他戴这眼镜的本意,实在不是为着好看的缘故,只因为他的眼睛有近视的毛病,不戴眼镜,简直一些东西都瞧不出来。提起他这副眼镜,我又连带的想起了一桩笑话。虽然眼镜之在中国,已有了百余年的历史,不能再说是一种新奇的东西;可是象勋龄戴的这副夹鼻眼镜,却还并不多见,至少限度,以朝廷上是没有第二个人戴这种同样的眼镜,――外边也许是有的。根本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戴这种夹鼻眼镜非鼻梁较高的人不办,所以在别处,戴的人也不多,而勋龄的鼻梁,却是很高的,尽可极不费事的把他的眼镜夹起来。当我们初进宫的时候,二哥第一次上朝,太后就让他站在一个很优异的地位上,因此,别的朝臣对于他都是非常的注目,其中有一位最好奇的人,竟象看什么西洋镜似的尽把他的视线钉住二哥的眼镜出神。最使他触目惊心的,大概是那一根一端系在眼镜上,一端系在钮扣上的金链。因为他觉得这一根金链的一端,虽是在二哥的马褂钮扣上系着,可是那链的本身是软的,何以能够托住那眼镜,使他不掉下来呢。于是他就格外目不稍瞬地注视着了。二哥的脾气原是很滑稽,很顽皮的,他瞧这官员老是向他的眼镜瞧着,便存心和他开一次玩笑。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梁一皱,那眼镜便立刻掉了下来,慌得这官员来不及的抢上前去,伸出了手想替他接住;可是这眼镜有金链系着,掉到二哥的腰间,便不再掉下去了,只在那金链上转动。这样可就更使那官员着魔了。
  “啊!”这位大臣已忍不住叫喊起来了,他的眼睛是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再试一次让我瞧吧?”
  二哥真的依着他又试了一次。这位大臣瞧了,便咧着嘴尽笑,并请求二哥把这副眼镜借给他自己试试看。可是他闹了好半晌,甚至把他的鼻子也擦红了,还是夹不上去。理由很简单,不过是我二哥的鼻梁很高,所以能用夹鼻眼镜;而这位老先生的鼻梁却是扁得象没有一样,自然夹不上去了。
  从此以后,勋龄的这一副夹鼻眼镜,便成了他同僚们的好奇心的集中点了;一直到我们搭着这一辆特备的御用列车,从北平到奉天去的时候,这种好奇心还不曾完全消灭。
  因为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的主因,纯粹是为着要去谒陵,并不是要去处理什么军国大计,沿路也只是随意看看风景,并不打算作一天半日的勾留,所以除掉我二哥和庆善之外,伊就不再带旁的比较重要些的大臣了。但是我二哥和庆善两个人,却照例的各自带着许多随员。庆善大概带五个或六个,有的算是帮他办杂务的,有的算是帮他办文书的,然而在事实上,这些人所能为庆善效劳的,可说真是很少的。至于文书方面的事务,那是更少了,――简直是没有。本来,这种吃饭不做事的美缺,原是庆善存心照顾他那些亲戚的,因为他那亲戚都是很懒的角色,虽然想赚钱,却不愿实实在在的工作,于是各人都利用着亲戚的关系,强迫庆善安插他们。这一种情形在中国,可说是很普通的,无论那一个人,只要他自己弄到了一个可以有权用人的位置以后,他的那些亲戚故旧,便立刻会把他包围起来,强迫他尽量的引用私人,多多益善。而在满清官场中,这种情形是尤其的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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