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21/44页


背后又响起了我熟悉的踩水洼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我已经用不着回头看,我知道这是S。他会一直跟到大门口,然后大概就在下边人行道上站着,往上放出一根根芒刺,钻进我的房间,直到我放下那遮掩他人罪恶的窗帘。

他,护卫局的天使,已拿走主意。我也已决定不这么干。我决心已定。

我上楼进了房间,打开灯。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桌旁站着О,确切说是挂在那儿。她就像一件脱下来挂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衣服。衣服里面仿佛已没有一根发条,手脚也都没了发条,头发也直直地、无力地垂着。

“我来是想谈谈我的那封信。您收到了吧?收到了?我需要知道您的答复,我今天就需要知道。”

我耸了耸肩。我颇为自得地望着她满眶的蓝色的眼睛,好像她什么都错了似的。我拖延着不马上回答她。后来,我得意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送进她的耳朵里:“答复?有什么可说的……您说对了。毫无疑问,您说的都是对的。”

“这就是说……(她微笑了一下,想以此掩饰轻微的颤动,但是我看出来了)。很好!我这就……我这就走。”

她靠着桌子挂在那儿。眼睛、手和脚都垂着。桌上还放着那个女人的揉皱了的粉红票子。我赶紧打开《我们》的手稿,遮住了粉红[小说网 www.・JAR电子书下载乐园―小说网 www.]票子(也许主要是不想让我自己看见,而不是О)。“瞧,我不停地在写。已经写了170页了……这有些出乎意料……”

她说,不,是声音的影子在说:“还记得吗……那时我在您的第7页上……洒了个墨渍――您还……”

满碟的蓝色溢出了碟沿,急匆匆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淌下,急促的话也满得往外溢淌:“我受不了了,我马上就走……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这样吧。但是我只希望――我应该有您的孩子。您给我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走,我马上就走!”

只见她制服底下全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己马上也要……

我把手背到后面,笑了笑说:“怎么?难道想尝尝大恩主机器的威力?”

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又向我冲来:“随便吧!可是我会感觉到,感觉到我腹中的他,哪怕只有几天……只要能看到,哪怕只看到一次他手上的皱褶,就像那天桌上的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天!”

三个点:她、我,还有桌上那带着胖乎乎肉褶的小拳头……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被带去参观电塔。当爬到最高杆距的时候,我俯身探出玻璃栏墙,只见下面的人都成了小点点儿。我心里一阵发紧,但又很兴奋,我想:“要是我跳下去怎么样?”可是我两只手却把扶手抓得更紧,如果现在――我就跳下去了。

“您甘愿这样?您明明知道……”

好像面对着阳光,她闭上了眼睛,脸上漾起一个满是泪水的欣慰的微笑。

“对,是的!我愿意!”

我从手稿底下拿出那张粉红票子――那个女人的票子。我跑下楼去找值班员。О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但我当时没听清楚,等我回来后才明白过来。

她坐在床沿儿上,两只手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

“这……这是她的票子?”

“这无所谓。嗯,是她的。”

有个东西喀嚓一声断裂了。大概是О身子动了一下。她坐着,两只手挤在膝盖中间,一声不响。

“怎么啦?快点……”我粗鲁地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在那道孩子般胖乎乎的肉褶旁,现出几个红印――明天会变成青紫斑。

这是最后的记忆……接着,熄了灯,思想也熄灭了,黑漆漆的一片,飞溅着火星――我从栏墙上跳了下去……

记事二十

提要:放电。思想的材料。零度悬崖。

放电――这是最合适的形容。现在我发现这最符合我的情况。这些日子我的脉搏愈来愈干燥,愈来愈频繁和紧张,阴阳两极日益靠近,已发出干裂声,只要再移近一毫米,立刻就会爆炸――然后是一片寂静。

现在我心里很平静,空空洞洞,就像家里人都走了,就剩我一人,躺在床上生病。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思想铮铮的敲击声。

也许,这次“放电”可以彻底治愈折磨我的“灵魂”。我又会变得和大家一样。至少现在当我想到О站在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或坐在气钟罩下时,可以丝毫不感到内疚。如果她在手术局供出了我,那也无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必将虔诚地、感激涕零地去亲吻大恩主的惩罚之手。在大一统王国里,我享有接受惩罚的权利。我不会放弃这一权利。我们任何一个号码都不应该、也不敢拒绝这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利,因此它也就更珍贵。

……思想在脑子里清晰地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铮铮声。那玄妙的飞船将把我载往我喜爱的抽象思维的蓝色高空。在这最纯净的稀薄空气中,我的“有效权利”的观念,像气胎一般破裂了,发生轻微的脆裂声。我很明白,这不过是古代人荒唐偏见的再现,是他们关于“权利”的思想。

有的思想是粘土质的,有的思想是由金子和我们贵重的玻璃雕凿出来的,它们是永世长存的。为了对思想材料进行检验,只需在材料上滴一滴强酸溶液。其中有种酸液是reducfioadfinem①,古人也知道这种试剂,好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的。但是他们害怕这种有毒的试剂。他们宁愿要粘土质的,或是孩子般玩具似的天空,而不屑要那蓝色的空朦。至于我们,感谢大恩主,我们是成年人,我们不需要玩具。

好吧,我们来给“权利”做次滴定试验吧。甚至古代人中最有头脑的人也知道:权利的根源在于力量,而权利又是力量的功能。现在有两个天平盘:一个盘里的重量是一克,另一个是一吨;一个盘里站的是“我”,另一个是我们、大一统王国。很显然,认为“我”可以对王国享有某些权利,和认为一克可以是一吨的等量,完全是一回事。由此可以得出下列的分配方法:给一吨以权利,给一克以义务。而由渺小到伟大的必由之路,就是要忘记你是一克,而记住你是百万分之一吨……

脸色红润、躯体肥胖的是金星人,脸皮粗黑得像铁匠般的是天王星人!在蓝色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你们的不满和埋怨。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一切伟大的都是简单的;你们应该明白,唯有算术四则是不可动摇和永恒的。只有建立在算术四则基础之上的道德,才永远是伟大的、不可动摇的和永恒的。这真理是最新的发现,这是几百年来人们不畏艰辛、孜孜仡仡奋力攀登的金字塔的顶峰。站在这样的高峰上,你会看到,在我们内心深处还残留着祖先的野性,它像蛆虫般地还在蠕动;站在这样的高峰上,非去的母亲О、杀人犯、亵渎大一统王国狂妄的诗人,都是同样的罪犯,对他们定罪判刑也毫无二致――死刑。这是最理想的秉公断案。这也正是历史早期,充满天真的玫瑰色遐想、住砖瓦房的古人所憧憬的公正裁决。他们的上帝同样把诽谤神圣教会的罪愆,作杀人罪来判决。

严厉的、黑皮肤的天王星人,你们也像古代西班牙人那样聪明地想出了火刑,你们沉默不语,我觉得,你们与我同在。但是,我听到了玫瑰色的金星人的议论,他们在谈论刑讯和惩罚,谈论要回到野蛮时代去。我亲爱的星球人!我可怜你们,因为你们不会进行数学哲理思考。

人类历史的发展,就像飞船的上升,是呈螺旋形的。然而圆周与圆周又各自有别:有的金光灿灿,有的却鲜血淋淋。但是它们都是360度。从零度开始,往前:10度,20度,200度到360度,然后又回到零度。是的,我们又回到了零。但是这对我的数学头脑来说,是很明了的:这个零完全是另一个新的零。我们从零开始向右出发,却从零的左边回来,因为原来的正零被我们的负零所取代。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零在我眼里仿佛是―条狭长的巨大的悬岩,它默不作声,尖削如利刃。在骇人的黑森森的一片夜色中,我们屏息凝神离开了零度悬岩黑夜的那一边。几百年来,我们这些哥伦布们,在海上扬帆,不断地航行……我们绕过了整个地球,最后,终于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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