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36/44页


后来,她那拱肩驼腰的瘦弱身影出了门,墙外映出小小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很快地走了,愈走愈快……

我走到Ю的桌子跟前。她激动地、懊恼地鼓着鱼鳃帮子对我说:“您知道吗,大家都好像发了疯!这个人就一口咬定说,好像他在古宅那里看见了一个浑身是毛的光身子的人……”

那撮人头里有个人说:“真的!我再说一遍,我是看见了!”

“怎么,您喜欢这些是吗?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这几个字,她说得十分肯定,斩钉截铁,我不禁自问道:“说不定,最近我出的那些事,以及周围的事,真的也全是梦呓?”

但是,我看了看我那毛烘烘的手,就想起了她的话:“你身上大概有森林的血液……也许因此我爱你……”

不,幸好这不是做梦。不,幸运的是,这不是在做梦。

记事三十三

提要:(这篇是无提要的急就章。最后的。)

这一天——来临了。

我赶紧拿过报纸。也许报纸上……我眼睛读着报纸(的确是用眼睛在读报:因为现在我的眼睛,就像钢笔,就像计算机,你可以拿在手上,感觉到它们。它们是身外之物,是件工具)。报纸上,大号黑字占了整整一页头版:

幸福的敌人并没有放松警惕。你们要用双手卫护你们的幸福!明日暂停工作一天。全体号码均需参加手术治疗。拒不参加者,必将受到大恩主机器的惩治。

明天!难道能有明天吗?还可能有什么明天吗?我习惯成自然地,像每天那样,伸出手(也是工具奇+書*網)到书架上,想把今天的报纸与夹着其他报纸的金色硬皮夹放到一起,手在半空停住了:“何必多此一举?反正都无所谓了。这间房我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

报纸从手里落到地板上。我站在屋里,环顾着四周,环顾着整个房间。我匆匆地归置着东西。我忙乱地把一切舍不得留下的东西,都塞进自己那无形的箱子里。桌子、书籍和软椅。在这把软椅上,I曾经坐过,我坐在她脚下地板上……还有那张床……

后来,又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荒唐地在等待什么奇迹——会不会有电话来,也许她会让我……

不,没有奇迹……

我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这是我最后的几页记事。永别了,我不相识的星球人们,我亲爱的读者们,和你们一起我经历和写下了这么多的记事。我这个患有灵魂疾病的人,把我的一切全都袒露在你们面前了,连一根磨坏的螺丝钉,连最后一条崩断的发条,都毫无保留地公开了……

我要走了。

记事三十四

提要:获释的奴隶。阳光明媚的夜。

无线电瓦尔基里女神①

啊,如果我真的彻底毁了自己和所有的人,如果我真的和她一起到了大墙之外,与龇着黄牙的野兽为伍,如果我真的永远不再回到这里来,那该多么好。我会感到一千倍、百万倍的轻松。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让我去扼杀我的灵魂吗?但是难道这能于事有补吗?不不,绝对不可能!凡-503,你要镇静。你要把自己放到坚实的逻辑轴线上——哪怕只有不长的时间,使尽全身的力量压住杠杆,要像古代的奴隶那样,推动三段论的碾轮——直到你能提笔来记下一切,直到你能彻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当我走上一统号时,人们都已到齐,已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箱内的所有蜂房都不是空的。从甲板上的玻璃望下去,到处都是蚂蚁般的小人,他们分布在电报机、发电机、变压器、测高计、整流器、道岔、发动机、水泵、导管等处。在休息大厅里,有些人正俯身在图表和仪器上,大概是科学局的指挥人员。第二设计师和他的两位助手站在一旁。

他们三人的脑袋都像乌龟似的缩在肩膀里,脸色灰白。一副秋景萧瑟的样子,阴沉沉不见阳光。

“怎么样?”我问。

“没什么……怪怕人的,”其中一个笑了笑,灰溜溜的,没有一丝阳光。“可能要降落的地方还不清楚。总之,什么都不清楚……”

这几个人我看着他们就讨厌。这种人,再过一小时,我就用自己的这双手,把他们从守时戒律表井然有序的数字中彻底勾掉,彻底从大一统王国的母体上清除掉。他们使我想起了《三个获释的农奴》中的悲剧形象。这个故事我们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讲的是,为了进行试验,有三个号码被解除一个月的劳动,任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②。这三个可怜虫在过去劳动惯了的地方逛来逛去,眼馋地朝里面张望,在场院里站着不走,一小时一小时地重复原来的劳动动作。因为到了规定的时间,这些动作已成了他们机体的需要。他们空手拉锯子,推刨子,好像握着锤子在叮叮当当锤打铸铁块。总算挨到了第十天,他们再也忍受不了了,就手拉手,在《进行曲》的乐声中,往河里走去,慢慢地沉入水中,直到河水最后解除了他们的痛苦……

我再说一遍:我看着第二设计师他们,心里很不舒服,就想赶紧离开这儿。

“我去检查一下机舱情况,”我说,“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他们问了我些问题,例如发射点火需用多大电压,船尾液舱需要多重水压载。我身体内部有台留声机,它能对一切问题作出迅速又准确的回答,而我自己不停地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事。

突然,在那条狭窄的走廊上,我看见了一张脸,从那一刻起,实际上行动就开始了。

在狭窄的走廊上,不时闪过穿灰色制服的号码和一张张灰不溜秋的脸。其中有一张脸一闪而过,我看见它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他头发低低耷拉在前额,一对眼睛藏在蹙紧的眉头下——他就是刚才那个人。我明白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这一切我是躲不开的,而时间已经有限,总共才几十分钟……我浑身上下的分子开始微弱地颤抖(它们就这样一直颤到最后事件结束)。仿佛我是一幢房子,房子里放了一台硕大的马达,而这幢楼房分量太轻,于是所有的墙壁、隔墙、电缆、房梁、所有的灯——全都在发颤。

我还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他们已派人来,命令我尽快上去,到指挥室去。应该出发了……驶往哪儿去呢?一张张灰扑扑的没有光泽的脸。下面,在水面上映着一道道紧张的蓝色的水纹。天空是沉重的、铸铁般的层层云天。我的手臂也像铸铁一般,当我在指挥室接电话时,沉重得连话筒也拿不起来。

“向上,45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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