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全集.com》第2/33页


在当地有一种说法,一个女人越强大、越有激情,她穿上蒙面长袍骑在马背上就越好看。人们也常常夸奖说,没有人骑在马背上比我母亲更好看。她骑马的时候背部挺直,端庄高贵,自有一种风格。

但是,1975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并不怎么开心。13个月之前,她站在我们家的呼利大宅门口,观看一场婚礼。呼利大宅是一间单层的大房子,墙壁全是泥巴做的。母亲就站在大宅的黄色大门口,看着一群迎亲队伍沿着山路蜿蜒而下,迂回着朝我们村中心走来。新郎是我母亲的老公。我父亲正迎娶第7个妻子,一个才14岁的女孩。

每次他再婚,母亲总是很受伤――尽管父亲开玩笑说每次迎娶一个妻子,我母亲都会越发漂亮。在所有的妻子当中,父亲是最爱我母亲贝比简(字面意思:漂亮宝贝)的。但是,在我父母所处的山村文化里,爱和婚姻几乎完全不搭界。结婚是为了家庭、传统、文化,服从这一切比任何个人的幸福更为重要。在当地,没有人需要爱,没有人去感受爱。爱情只会招惹麻烦。人人都认为,幸福在于不加怀疑地履行个人的责任。我父亲想当然地认为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有责任娶不止一个老婆。

那天,母亲站在呼利大宅大门后面的大石阶上,看着十几个人骑着马从半山腰缓缓而下。父亲穿着上好的白色夏尔瓦克米兹(一种及膝外衣)和棕褐色马甲,还戴了羔羊皮帽。他骑的是白马,马勒上挂着浅粉红、绿色、红色的羊毛流苏,晃来晃去。旁边是几匹小马,驮着新娘和她的男性亲戚。这些男人都穿着长袍,负责护送新娘到新家去。在这个新家里,她要跟我母亲和其他叫我爸爸丈夫的女人一起相处。我父亲身材矮小,双眼瞳距短,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正大方地朝那些迎接他、观看婚礼盛况的村民们微笑,并一一握手。村民们交头接耳,“瓦基勒 ・ 阿卜杜勒 ・ 拉赫曼来了”,“瓦基勒 ・ 阿卜杜勒 ・ 拉赫曼新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他的民众都喜欢他,是打心底里喜欢。

父亲全名瓦基勒 ・ 阿卜杜勒 ・ 拉赫曼,是阿富汗国会成员,是代表巴达赫尚省人民的,就跟今天的我一样。在我们父女俩成为国会议员之前,我父亲的父亲阿扎姆沙阿是社区领袖,部落里的长老。据家里人回忆,在当地担任公职,参与政治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和荣耀。可以这么说,政治就如流经群山和巴达赫尚省峡谷的河流,在我的血脉里静静地流淌着。

我的姓和名取自巴达赫尚省的库夫区和达尔瓦兹区。这两个地区偏僻多山,即使在今天,从省府城市法扎巴德坐汽车到该地也得花上三天时间,这还是在天气良好的情况下。到了冬天,山上的道路根本没法通行。

我爷爷的工作职责是帮助人们解决社会问题和实际问题,在群众和中央政府驻扎在法扎巴德的办公室之间建立联系,和省里的区域长官办公室一道向人们提供服务。他从山峦起伏的达尔瓦兹区到法扎巴德政府当局办事,唯一的出行方式就是骑驴或者骑马,通常需要花一个星期到十天的时间。他的一生中从来没坐过飞机,也没开过汽车。

当然,我爷爷绝不是唯一一个以这么一种原始的方式出行的人。乡亲们与大一点儿的镇来往的方式也是局限于骑马或步行。农民买种子、到市场上卖牲畜、病人去医院、因嫁娶而分开的家庭要互相往来探望,靠的也都是这两种方式。在这些山区,也只有暖春或者夏天的几个月才可以出行,而即使是在这段时间里也是险象环生。

最凶险的地方要数阿坦加横渡。阿坦加是一座大山的名字,阿姆河就从它边上流过。这条清澈的水道正好是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分界线,虽然美丽,却也非常危险。春天,积雪融化,雨水充沛,河水暴涨,形成一系列湍急的水流,足以致人于死地。阿坦加横渡由一系列粗糙的木梯系在两侧的山上而成,供人们从一侧爬上去,从另一侧爬下来。

这些梯子的横档很窄,摇摇晃晃,又特别滑。脚下一绊,人就会直接落入水中,被湍流一冲,必死无疑。想象一下,你从法扎巴德购回一袋七公斤重的商品,要么是大米,要么是盐,或许也有可能是油,你一家人全靠这些东西过一个冬天,你负重徒步走了一个星期已经疲惫不堪,此刻还要冒着生命危险,通过一个危险重重的关口,而这个地方或许已经夺去了你许多朋友和亲戚的性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的爷爷实在不忍心看着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被夺去生命,于是就尽其所能要求政府建造一条像样的公路和安全一些的渡口。尽管他在巴达赫尚省比大部分人富有,但他只不过是个身居偏远乡村的地方官。他最远也只到过法扎巴德,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利前往喀布尔,那里才是国王和中央政府的办公地点。

爷爷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什么实质性变化的了,于是就让最小的儿子接手他的位置去参加竞选。爷爷开始训练我父亲从政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一个小孩。多年之后,有一天,当我父亲经过了无数个月的不懈游说,他终于实现了我爷爷的梦想,那就是在国会里成功说服政府在阿坦加隘口修建一条道路。

说起这条路,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故事,讲的是我父亲和查希尔国王为了这个项目而吵架的事。父亲站在国王面前,说:“国王陛下,这条路计划了多少年了?可如今什么行动都没有。你和你的政府官员虽然有规划讨论,但现在却不守诺言。”尽管国会那时由选出的代表组成,但真正掌握国家治理权的仍然是国王和大臣。很少有人当面批评国王,除非那人实在非常勇敢,要不就是莽夫。国王摘下眼镜,严厉地盯着我父亲看了好一会儿,说:“瓦基勒大人,你最好记住,你现在是在我的宫殿里。”父亲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头,于是赶紧离开宫殿,他甚至担心在出去的路上就会被捕。但是,一个月之后,国王派来了公共工程部长到巴达赫尚省与父亲会面,并筹划修路事宜。部长到达之后,看了一眼山就说这项工程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就没再多说一句话,准备打道回府。父亲聪明地点了点头,接着让部长先跟他骑马走一遭。部长答应了,两人就并肩骑到隘口的顶端。就在部长下马的那一刻,父亲一把抢过他的坐骑,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跑,把他一个人丢在山上过夜,让他尝尝村民平时被困隘口的滋味儿。

第二天上午,父亲回到山上接部长。部长勃然大怒,他身上被蚊子叮得满身红肿,还因为担心被野狗或者狼群攻击,吓得整夜都没合眼。但这样的一个晚上令他对当地居民的艰苦生活有了切身的感受。于是,他同意带工程师和炸药来给村民建一条通道。父亲建议修建的阿坦加通道至今还在。多亏了这项工程,多年来,成千上万的巴达赫尚人才得以幸免于难。

在我父亲还没成为议员,通道也还没修成之前,我爷爷早就任命这个小阿卜杜勒 ・ 拉赫曼为“阿巴卜”,也就是社区领袖。实际上这等于就把部落长老的权力赋予了一个才12岁大的孩子。父亲就这样开始承担起解决村民们的土地、家庭、婚姻争端的责任,谁家想要给女儿嫁个好人家、挑个好夫婿都会先跑来征求他的意见。过不了多久,他就开始跟法扎巴德的省政府官员会面,谈判卫生、教育项目,商量如何共同筹集资金。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但这些官员深知,在我们的“阿巴卜”制度下,父亲得到了当地居民的大力支持,所以他们不得不做好与他打交道的准备。

早期的这些年月给了我父亲处理社区问题的机会,等他成人之后,很自然地就能领导社区了。他真是生逢其时,因为那个时候,阿富汗刚刚开始了民主化进程。1965年,国王决定组建民主国会,允许人民投票选举地方代表,赋予他们从事国家决策的权利。

巴达赫尚省的人们此前一直觉得被中央政府忽视了,此刻突然得知自己的呼声能够得到中央的回应,非常激动。在选举中,我父亲被选为新的议会成员,是达尔瓦兹历史上第一个进入议会的人,他代表的人们不仅仅是阿富汗最穷的,也是世界上最穷的。

巴达赫尚人虽然贫穷,但非常自豪,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不动摇。他们像多变的高山气候一样狂野暴怒,也会像长在河岸上花岗岩丛中的野花那般娇柔坚韧。

阿卜杜勒 ・ 拉赫曼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地居民。他一走上新岗位就全力以赴。

那个时候,巴达赫尚省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是通过收音机。父亲从爷爷那里继承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那是一台笨重的俄国产木质无线电收音机,上面有个黄铜按钮。我父亲第一次在喀布尔国会发言的那天,所有村民都聚集到我们家来收听广播。

没有一个村民会开机、调音,除了我哥哥贾迈勒沙哈。因为丈夫当上了国会议员,我母亲满心自豪。她打开呼利大宅的大门,让村民到家中听他演讲,还打算叫贾迈勒沙哈为她打开收音机。

可是,我哥哥那天刚好不在家。惊慌失措的母亲跑遍村子去找他,就是找不到。父亲的讲话马上要开始了,呼利大宅里人越聚越多,表兄弟、表姐妹、村里的长者、妇女、孩子都来了。有些人甚至还从来没听说过收音机,所有人都想听听新代表在国会上的发言。母亲知道自己不能让父亲失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弄那个新发明的玩意儿。

她朝收音机走去,试了一下所有的按钮,但是没成功。聚集起来的人们都看着她,满怀期待,她内心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竟至于要哭了。她想,丈夫的脸都要被自己丢尽了,要是贾迈勒沙哈在就好了。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绝望之际,她举起拳头猛地朝收音机上面砸了一下。神奇的是,收音机居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她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由于音量太小,没有人能听清里面在讲什么。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朋友,也就是我父亲的第四个老婆,建议拿一个扩音器来。女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怎么用,只见过男人们曾经用过那玩意儿。他们搬来了扩音器,放到收音机旁,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两个机器连接起来。最后居然成功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我父亲在国会上的现场发言。母亲满心欢喜,甚是满足,她成功地经受住了父亲的种种苛刻要求。后来,她对我说,那一天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很快,我父亲赢得了国会里最辛勤的议员的名声。巴达赫尚省依然穷得可怜,但是,那段时期却是阿富汗难得的好日子。国家安全,经济、社会总体上比较稳定,但这样的稳定局面却是我们的邻国不愿意接受的。阿富汗位于欧洲大国、中国、伊朗、俄罗斯之间,有人说,这样的地理位置对阿富汗自身来说是悲,对世界来说是喜。这话非常在理。只要问问玩过里斯克征服世界游戏的人,他就会告诉你,如果你赢了阿富汗,你就赢得了通往全球其他地方的通道。此话千真万确。那个时候正值冷战高潮时期,阿富汗的战略地位和地理位置已经预示了它日后的悲惨命运。

我父亲直言不讳、勤勤恳恳、慷慨大方、诚实守信,恪守伊斯兰教价值观,不仅在巴达赫尚省,就连在整个阿富汗都受人尊敬。当然,因为拒绝向权贵行磕头礼,又不喜欢像同侪那样玩弄权术,他在宫廷里招致个别人的反感。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虽然是个守旧的政治家,却笃信担任公职和帮助穷苦的人们是崇高的事业。

他长年累月在喀布尔,主张修路、建医院、建学校,并成功争取到资金,完成部分工程,尽管某些工程一直没能争取到。居住在喀布尔的统治者们没把我们的省份当回事,所以父亲很难争取到中央的资助,这让他极为恼火。

据母亲回忆,在父亲每年国会休会回家前的一个月她就开始准备迎接了――为他准备好各种甜食和干果、打扫房子、派仆人到山上捡足够柴火供父亲回家后做饭烧菜用。每到傍晚,一头头驴排成一排,背上驮着柴火,走进呼利大宅的大门,母亲会在那里指引它们把柴火运到花园角落里的一个木柴仓库。母亲做事自有一套风格,但她跟父亲一样拼命,只要还有一丝可以改进的空间,她都不会放过,总是追求完美。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因此而感激她。在家里,他有时就是个暴君,母亲身上的淤青就是拜他所赐。

父亲的七个老婆中有六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娶的。通过迎娶临近部落领导或有权势的长老的爱女,父亲巧妙地巩固了他势力范围内的权力基地。我姥爷是临近区的一位显赫长老。之前这个区还跟我父亲的村子打了一仗。父亲迎娶母亲之后,最终与那个区订立了一项和平协定。

少数几个老婆是他真正爱的,有两个被他休了,大多数都受他冷落。他一生中娶过七个老婆,毫无疑问,我母亲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她身材娇小,长着一张俊俏的椭圆形脸,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一头长发乌黑发亮,两道眉毛整整齐齐,皮肤白皙光洁。

我母亲最得父亲的信任,也是她掌管着保险箱和食品储藏室的钥匙,父亲政界朋友来访时的饮食都是她全权负责。她带领仆人和其他妻子,在呼利大宅的厨房里烹制出一道道喷香的烩肉饭、古斯特咖喱肉①、热腾腾的圆盘烤饼。

仆人和我的兄弟们站成一排,将滚烫的食物从厨房传到隔壁的会客厅入口,父亲就在里边招待客人。妇女是不允许进入这一男人专属的领地的。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已婚妇女是不能够被亲戚之外的其他男人看的,因此,在这种场合下,我那些从来不需要做家务的兄弟们也只好帮忙了。

每当举行这样的招待会时,父亲总会要求一切都办得尽善尽美。米饭要煮得松软,饭粒与饭粒要分开,不能粘在一起。如果达到这个标准了,他会露出满意的微笑,为自己的好运气、有眼光挑选了最优秀的老婆而自豪。如果发现有几粒米饭粘在一起,他就会沉下脸,客气地向客人打个招呼,然后走进厨房,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我母亲的头发,从她手里夺过金属长柄勺,朝她头顶击下去。母亲飞快地往头上举起手,试图保护自己。那双手就这样不知被打过多少次,伤痕累累的。有时她被打昏过去,等苏醒过来后,不顾仆人惊恐的眼神,抓一把热的柴火灰压在头顶止血,然后又开始干活,确保下一次的米饭粒粒分开。

她默默地忍受着这样的暴打,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毒打意味着爱。她向我解释说:“如果一个男人不打他的老婆,那就表示他不爱她了。他对我有期望,只有我令他失望时才打我。”在现在的人们看来,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可她就是这么想的。这是她生存下去的信念。

母亲决心满足父亲的期望,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或因为恐惧,其实也是出于对他的爱。她是真心实意地崇拜我父亲。

正因如此,那天,当她看到父亲的第七个妻子的迎亲队伍从村子里蜿蜒走来的时候,她非常伤心。她站在台阶上,边上的一个女仆正拿着杵在一个大石臼里磨粉。她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接着突然夺过杵,在石臼里疯狂地磨起粉来。身为家中的女主人,她通常是不干这样的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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