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校对版作者雪夜冰河》第66/66页


  “翠儿啊,娶了你,是俺的造化啊!俺现在唯一能报答你的,只有给你把土盖严实了。你在下面等着俺,没多少工夫,俺就来寻你了……你放心,没个啥怕的,俺在下面曾经见过阎王哩,他不敢对你咋着,要不然俺还像以前那样骂个球的,要是他还是不依不饶的,俺就带着阴间的弟兄们造了他的反……下面比这里暖和多了……”
  “翠儿啊,咱的有根儿肯定没死,郭平原说了没死,那就是没死!他到了台湾,肯定不会死!咱儿子身子骨结实着哩,他也想着咱们哩……俺的老首长杨铁筠就在台湾,当年俺和他咋说,他都不投降解放军,后来找不到他了,战俘营里也没有,他在台湾现在该成大将军了。俺和他说过俺儿子叫谢有根,他要知道俺儿子在台湾的话,指定会把他护起来的!所以啊,咱俩就放心吧,咱还有儿子哩!咱儿子还在哩……可是你不等他了,俺也就不等他了!俺这就给你盖上土,天马上就亮了,别让人瞅见了……”
  “对了翠儿,俺还瞒了你两件事。你以前老问俺,那些年有没有招过别的女人,俺说没有,你说你就知道俺没有,你信了俺,可俺竟骗了你……俺和一个叫阿凤的好过,就一宿,那也算好过!那是在炸了鬼子机场后躲进山里认识的妹子,俺对她有情,她对俺却无意哩。她后来嫁给了陈师长,现在也不知道咋样了。还有一个是徐玉兰妹子,是俺在黄家冲娶下的湖南妹子,是个寡妇,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俺就和她上了床,俺原本不情愿的,可后来就不是了,俺真心稀罕这个妹子。她也有了俺的孩子,可她被鬼子飞机吓着了,孩子死在肚子里,她也紧跟着孩子去了!还有就是在重庆,唉……那时候就当自己是死人了,一点子奔头都看不见,就去了窑子,后来接着打仗,俺觉得不可能活着回家了,就和弟兄们也去过几次。翠儿啊,俺没和你说这些,一是不敢,怕你伤心难过,大嘴巴抽俺;二是不想,提起来就撕心裂肺啊……到了下面,你就抽俺大嘴巴子,俺都受着,你怎么抽都行,俺肯定不躲哩……”
  老屌挣起身子,把五根子叫上来,开始用铁锨往坑里填土,可是五根子不让,一边呜咽着一边咬住他的铁锹不松嘴,老屌挣不过这畜生,竟被它把铁锹夺了,滴溜溜地跑去一边。老屌坐在坑边无可奈何,又心生感动,呆呆地看着这个忠实的畜生。
  “好了,俺知道你不舍得翠儿,俺也不舍得,俺们都走了,你也活不成啊,还不得叫谢国崖那帮人把你吃了?”
  老屌喃喃地说着,怜爱地朝五根子招招手,畜生就丢下铁锹过来了。老屌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头,它的眼,它的光滑的皮毛。
  “五根子,你受委屈了!你跟着俺们没过几天好日子,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的!现在这日子到头了,俺得送你一程啊!没准咱们到下面还能见面呢?”
  老屌把五根子的头抱在怀里,用头去蹭五根子的头。那畜生也乖巧地回头,轻轻地舔着他的脸。老屌只享受了片刻这最后的温馨,就用唯一的臂膀猛地钳住了它的脖颈。他用尽全身力气收紧肘弯,双腿死死扣住它的身体。五根子骤然发出一阵恐惧的呜咽,四足发疯般地乱蹬起来,把老屌的棉衣棉裤蹬得碎棉乱飞。它一双大眼绝望而怨恨地看着主人,发疯般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很快,它的嘴角吐出了一串白沫,眼角流出了鲜血,屎尿泻了老屌一身。老屌紧闭双眼,眼泪下雨般打在它的头上身上。五根子终于停止了挣扎,老屌过了好一阵才放开它,胳膊感到一阵酸麻和剧痛。他摸索着找到五根子流血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再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头上,等着自己翻腾的血液慢慢平缓,等着自己的泪水和这个忠实的伙伴一同慢慢冷去……
  翠儿和五根子都静静地躺在坑里了。老屌开始填土,转着圈儿地填,一边填一边用脚踩实了。这倒没用多少工夫,很快那坑就平了。可地上还多出来不少土,老屌寻思这可不成啊,这不就让造反派发现了么?他就把剩下的土一锹一锹地铲进鸡窝里,洒得均均匀匀的,然后拿过一把大笤帚,把女人的坑上扫平了,再把院子也扫了,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看去,已经看不出刚才那个坑在哪里了。老屌这才满意地把笤帚扔在一边,在门阶上坐下,开始踏踏实实地喘气了。
  村外远处传来一声狗叫,老屌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呆了不少时候。都啥时候了还在这里发呆?他赶紧钻进房去,点起油灯,往炕洞里掏去,掏了半天才掏出那黑黑的蓝布包。掀开一层又一层的油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蓝色的包儿,把那几十个军功章抖落在了桌子上。大跃进的时候翠儿把它们藏起来后,自己就再没有翻腾过这些漂漂亮亮的铁牌子了。如今他被这壮观的桌面惊呆了,原来竟然有这么多!
  他仔细地把这些章按国军时期的和起义之后的分成两拨,数量竟然差不多!他顺手拿起国军这边一块红黄相间的,这是在武汉获得的国光勋章。那块挨过子弹的,是麻子团长高誉给自己佩戴的国光勋章;又一块青面獠牙的,是在斗方山归来后荣获的钢铁骑士勋章;那一块缺了角的银章,是在常德战役后获得的青天白日勋章,这是想当年最令自己硬气和沮丧的勋章了,虎贲八千壮士,生还者不过百人,荣誉虽高,却无兴奋。他当时不明白,为何他以上尉的军衔竟可获此荣耀?没有人告诉他,估计是57师的首长们特殊照顾吧。其它的救国牺牲纪念章,抗战胜利纪念章,光复武汉纪念章,光复南京纪念章等等,就不甚显眼了,但是老屌从不舍得丢,那每一块章都记忆着无数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边这一堆儿,因为新的缘故,成色比左边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比较粗糙。那个有点变形的是淮海战役纪念章;那个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时西南军分区颁发的纪念章。那个干脆就是一块铁片的是渡江战役纪念章。这类纪念章有一大堆,几乎每战必发。从淮海到西南,从东北到朝鲜,几乎十几块。再拿起朝鲜归来时的几个勋章,一个朝鲜国旗勋章,一个自由独立勋章,做得还是沉甸甸的。老屌终于找到了最让自己自豪的那一块:1955年授勋时颁发的三级解放勋章,这块章在众多军功章中最为鲜亮,做工也最为考究。老屌想起来了,那年和女人在炕头上反复地看着这块铁牌子,怎么也合不上眼,那是自己多么梦寐以求的荣誉啊……
  开始干活了。
  老屌脱去棉衣,穿上从部队寄来的那身“五五”军衔装。衣服虽然已经在批斗中破旧了,当时沾满了血和泥土,却已被翠儿洗得非常干净。他把那些章认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时代的,下面三排是国军时代的。他按照时间的先后开始在身上佩戴它们。他想把起义后颁发的都戴在左边——那边离心离党要近哩!于是他先把国民政府颁发的都戴在右边。戴那一枚国光勋章的时候,那钝钝的针头刺进了他的皮肉,老屌疼得一激灵,刚要把它摘下来,可此时心中竟然浮起一股冲动。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是昨天的伤口刚刚愈合又被轻轻撕开。他冰冷的身躯躁动起一股兴奋的暖流,血流都为之加速了。他盯着那枚国光勋章,再看看身上的解放军军官服,脑海中回忆着当年那个激动、惶恐又羞涩的时刻。不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把军装脱去。
  当别针再次扎进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对老屌来说,已经是一种久违的幸福了!他认认真真地把这枚勋章别在赤裸的胸前,别在曾经的一处伤疤上。他很奇怪竟然没有流血,那枚章冰凉地贴在身上,如同长在身上的一粒纽扣,随着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动着。
  第二个……第三个……身上原来有这么多的伤疤,每一处伤疤都可以别一个。他干脆连裤子也脱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处是可以陈列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动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别了个五颜六色,弯腰俯仰间,它们都可以互相叮叮当当地碰着了……于是桌面上只剩下了两个章,一个是青天白日勋章,一个是解放勋章。
  老屌对着两个章肃然起敬,可要把他们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他拿起青天白日勋章,开始在身上找地方,可能看得见的伤疤都被形形色色的章盖满,无从下手了。这可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几乎要磨成尺子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头上梳着那稀疏的毛,犹豫不决。
  “老屌!开门!你的反动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众的声讨吧!开门!”
  外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怒吼,老屌认得那是已成豪杰的谢国崖的声音。他抬头向窗外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天色早已大亮,太阳都钻了进来,难怪觉得有些暖意哩。谢国崖到了,两乡三社的反动派大军应该也到了,按照军队编制应该有三个旅的兵力。呵呵,他们可真够抬举俺的,花这么大人力物力,花这么多时间来折腾俺!他想像着门外那鼎沸的人群,想像着几天前那人山人海的批斗,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竟然嫣嫣地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使劲一脚就把它踩成了碎片,再小心地用脚把那碎片拨拉到炉灶里,就回头把解放勋章拿在手里了,顺手掂量了一下,好像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勋章差不多么……
  谢国崖上周已经实现了多年前的诺言,终有这一天将耀武扬威的老屌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还踏上了一只无产阶级的脚。老屌的沉默让他不满,老屌女人的刚烈令他惊讶。十几万人浩浩荡荡的声讨,十几种苦心琢磨的批斗战术,竟然撬不开这老家伙的嘴。这让他这个革命小组长颜面尽失。如今,他不能再放过这个最后一击的机会。方圆百里之内最为嚣张的反动派,最有可能交代出和台湾儿子特务串通的反动派,就要被自己号召而来的革命大军彻底消灭,这是一种怎样的荣耀啊!拔高自己的权威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县区一级的造反派头目们,必然会对自己坚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够对自己义无反顾的革命热情报以掌声了。谢国崖带着两乡三社几百名兴奋的革命干将,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杀奔老屌的家。他时不时地要紧跑两步,前后招呼着,为的是向众人突出自己的领导者身份。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出了劈门而入、勇擒老屌的威风场面!这个老残废,老子不信你的腰杆还那么硬!
  谢国崖真的去劈那房门了。他闯进院子来,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贴满大字报的房门了。那房门经不起他这蓄谋已久的一刀,哗啦一声就裂成了两半。谢国崖竟为自己这样的壮举所征服了,一时热血上涌,斗志升腾。他忖道,后边千员干将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次不可再有任何闪失,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唯他谢国崖马首是瞻!于是,热血又一阵涌上了他那张狰狞的脸。
  “老屌!向革命者低头认罪,交待问题,束手就擒!”
  谢国崖大喝一声,忽地跳进了那间黑糊糊的房子。房里面太黑,以至于他无法看清面前那个人。此人是不是老屌?可还能有谁呢?他派来的岗哨说,三天两夜里,这里没人出也没人进。谢国崖此刻已经是一个红眼的战士,本能地把那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人竟然轻轻一晃就躲开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一张破烂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进了桌面子。谢国崖急忙抽刀。那人又是轻轻一晃,竟到了眼前。谢国崖终于看清了,面前此人正是老屌,却不是当年威风八面的老屌,也不是上周低头沉默的老屌,而是一个满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只是这个单臂独眼儿的瘟神好像光着腚。他正无比惊讶,老屌却已绕到了他的身后。老屌的动作快得简直如同鬼魅!谢国崖既想回头,又想拔刀,只这犹豫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剧痛从下身袭来。这股疼痛前所未有,但是无坚不摧,它闪电般地散布到了身上每一处地方。他疼得弯下了腰,疼得撒开了手,疼得闭上了眼,疼得直要晕撅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被一只牵了绳子的风筝,竟然倒退着飞了出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隔着棉裤抓住了自己的命根,用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倒着拎将起来,直直地摔向门外……谢国崖感觉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里,被攥出了血,拧出了浆。他的所有抱负和尊严,一切壮举和骄傲,都被这只凶恶的手拧得粉碎了。
  谢国崖摔在地上的时候脸是朝上的,于是在昏过去之前,他隐约看到了老屌腰下那根雄根,那东西已然勃然大怒了,直愣愣的像是大杨树乌黑的树杈。那上面挂着两个奇怪的牌子,哗啦啦地晃着,折射的阳光刺进了他的眼,左边那个上面好像是红五角星,右边那个像是青天白日……
  老屌也不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谢国崖,回头拔下了那把柴刀,慢慢地踱出了房门。两乡三社的革命干将们如临大敌,纷纷持械待战。他们惊讶地看到勇猛无畏、身先士卒的谢国崖同志冲进敌人的巢穴,更惊讶地看到这个排头兵莫名其妙地倒飞出来,捂着自己的下身抽搐不已。但是这也还不算什么,当赤身裸体、独臂残躯的独眼儿反动派老屌拎着柴刀,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门时,革命干将们就只有目瞪口呆了。面前这个上周在台上还低头不语、抖若筛糠的老废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军功章在朝阳下璀璨夺目,让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们瞠目结舌。更离奇的是,老头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挂了两个勋章,看上去竟然颇为精致,一阵风吹来,竟然叮叮当当碰撞作响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老屌平静地看着涌进院子里的百十号人,又看看大门外那更多试图涌进来的人,轻轻地把刀垂在身侧,慢慢地走下了门阶。这腊月清晨的寒风也不能让他感到寒冷,他的脚步那样坚定,那样从容。面前的晃动的刀光反而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他慢慢地走向他们。他的刀只随意地垂着,刀在地上划出了痕,发出噌噌的响儿,仿佛那不是刀,而是翻地的犁。造反派们愤怒又惊恐地看着他,却无人敢上前来一试身手。
  女人的葬身之地已经被众人踩得和别处毫无二致了,老屌终于松了口气。上面站着几个革命小将,老屌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他的眼前已是光芒万丈。那几个革命小将虽然孔武,却稚气未脱,局促的动作很让他熟悉和亲切,他们就像当年部队中的新兵。左边那个身高马大,个头儿很像有根儿,右边那个弱不禁风,动作很像有盼儿。他们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烁烁放光,他们的耳朵在寒风里冻得通红。看着看着,老屌竟然已经痴醉在这幸福的想像中了。
  当啷一声,老屌手中的刀掉了。
  脸盆大的太阳已经腾跃而起,温热的阳光骤然洒满了这个拥挤而破败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方未曾融化的白雪,瞬间被映得通红。


书评:我们依然无家
  文/《商务周刊》主编 高昱
  多有论者指出,中华自汉唐之后少有尚武精神,总是到了亡国灭种的最危险时刻,每个人才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居安而不思危,忘记以武止戈的朴素哲理,用这个原因来概括中华民族的历史悲剧,大抵不算是错。但河南农民老屌不会去想这些问题。日本人入侵中国,他是被国军拉了壮丁才走上保家卫国的道路,从抗日战争、内战到朝鲜战争,他对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理解贯穿始终:早点打完仗,回老家好好跟翠儿过日子。
  没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有的只是“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哀恸,没有收拾旧山河的壮志,有的只是身比鸿毛轻的迷茫。在一个战乱的时代,老屌不得不时时把枪指向敌人;等他终于拖着残躯回归乡里,命运却又把枪指向了这位百战英雄。
  不求万户侯,不言千金裘,只想一个安稳的家,这是多么卑微的人生希望。但战场上不死的老兵,拿着柴刀在公社造反派面前轰然倒下,他倒在了翠儿的葬身之处。英雄家破人忘。
  这样的历史悲剧又该以怎样的哲理来概括解释?
  自从10多年前看过余华的《活着》和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我始终不敢再看第二遍。在这个丛林世界里,一地鸡毛的小人物本来就是卑微的,但我们居然还有这样的时代,连最卑微的尊严都遭到反复践踏,直至让人将心中的恶赤裸裸展露出来,只是为了活着。每个人都有丑陋的一面,这是事实,但每个人又都有温暖的一面,如果我们只沉浸于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的痛感,我不相信人吃人的悲剧会因此得以避免。相反,我以为,正是因为对他人的不信任,无休止的寻找敌人和继续革命,可耻地夺去了老屌们魂魄归依的家。
《无家》我读了两遍,第一遍是在网络上随着作者的每次更新,作为战争小说来读,第二遍是捧着完整的打印稿,作为伤痕小说来读。第一遍我为大风疾笑,第二遍我为无家黯伤,然而,真到了受命做评的时候,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该说的早就有人说过了。
  如果不是山西黑窑奴工的丑恶再次在暗夜点燃了我,我几乎相信自己已经成为理性的中产阶级的一员。我再次想起6年前在山西小煤窑爆炸现场亲见的那20多张无法瞑目的脸,我的心底再次听到了受难者的呼喊:“救救我们。”现在我知道,这些声音仍在呼喊,对着所有人呼喊,它们仍不计其数。
  这是“记忆对抗遗忘的斗争”。不是与坏人斗争,而是与自己斗争。人人都是丑恶的始作俑者。在让老屌家破人亡、梦想破碎的时代,人们相互揭发,残酷斗争,与其说是奉领袖指示为真理,不如说是以政治表现来争夺权力这种稀缺资源的趋利选择;在不断吞噬矿工和奴役童工的今天,矿主和包工头丧尽天良、草芥人命,同样是以榨取廉价劳力来争夺血汗暴利的趋利选择。在这些故事发生的当口,我们沉默纵容,任鲜血化为无关紧要的数字淡淡褪去。
  身梦无家兮,魂魄何依?英灵在天,倘未远走,当知涂炭家园梦想的邪恶和憎恨今天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看到了老屌的面容,含愤,嗔目,怒发上指冠,手执柴刀向我这个河南不肖子弟喝到:“救救他们,救救你自己。”
  书评:为什么我们依然无家?
  文/雪夜冰河
  在《无家》的结尾段,我曾为两种结局的写法犹豫不已:一方未曾融化的雪,是要被造反派们的乱足瞬间践踏,还是让悄然升起的红日映的通红?很多朋友都说,留下那个有些希望的结局吧,没有希望,我们如何生活?不留一条貌似光明的尾巴,如何担待?劝言者多,我便留下了那被映照的通红的白雪,想了想也是,万恶的旧社会和混帐的十年动乱既然永不复返,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希望中前进?
  可是我错了!
  当我看到在山西的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发生着与和谐无关、与法律无关、甚至与良心无关的发指行为,一切繁华、光耀与诺言都变得一文不值,一切尊严、成就和自豪感都已经灰飞烟灭,在宪法中高举工人阶级为领导者的中华,在全世界经济发展最为快速的中华,在最善于标榜海纳百川、以德服人的中华,发生了我们在堕落的、腐朽的、只有虚伪人权的其他资本主义国度所不能看到的、竟能够对自己的同胞所犯下的罪恶,发生了或许纵是我们诅咒的万恶的旧社会也不能比拟的吃人。中学课本里的“包身工”,和这里的兄弟们的遭遇相比,根本就是小康待遇,卖火茶的小女孩至少可以在火茶的光芒所焕发的想象中幸福死去,而那些只有八九岁的被从河南卖到砖窑的孩子只能在狼狗的监督下,在通红的砖窑中昼夜泣血。
  我已经无需再去赘述区域当权者的无耻,主管监督者的弄权,以及直接经营者的残忍,如果我们只把目光去关注那些滴血的棍棒,或许会因此忽略那些黑暗的规则,只看到被闪电击毁的树木,却看不到天空肆虐的乌云。我们可以说,这次恶性事件是一方龌龊人在砖头瓦块儿间诈取剩余价值的利益驱动和一方龌龊官在吃喝嫖赌之余收点红包的麻木心理所所共同造就的偶然事例,我们仍然是在法制的轨道上快速前进,我们仍然是在高效的政党领导下健康成长,这一颗老鼠屎还臭不了我们和谐社会这一锅大粥。我们的总书记不是关注了么?我们的省长不是道歉了么? 我们的公安部不是通缉了么?洪洞县委不是补发了农民工每人1000元的慰问金么?
  不行,良心应该告诉我们,不可以,一个也不能饶恕!
  洪铜县的砖窑揭开了无比黑暗的一角,如今,河南全省上千名家长自发组队,遍访山西运城、晋城、临汾等地的数百家窑厂,一条血泪铺就的“黑工之路”由此被逐渐揭开,一抹坦荡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下的“灯下黑”正昭然天下,砖窑,盲井,血汗工厂,卖血大军,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跃然纸上,让我们绝望又自卑,让我们愤怒又羞耻。中华大地,还有多少这样肮脏的角落?还有多少这样掩盖的传说?一个小小的村官儿就可以雄霸一方,一个小小的洪铜就可以遍掩真言。感谢互联网,你不仅是城市网民们无聊的空间,对于那些在底层蒙受苦难的人民,互联网是一条通向希望与光明之路。面对这血淋淋的真相,谁又能视若无睹?谁又敢无动于衷?
  希望,有时候竟是如此渺茫。我不能够想象这些被虐待的农民工是如何度过那漫长而苦难的五年,那是一千八百多个充满皮鞭、狼狗和鲜血的岁月?如何竟能够忍受?面对如此残暴的压迫,如何能不反抗?权霸一方者毫不顾忌在皮鞭下的揭竿而起,苟延残喘者从不考虑将手中的砖砸向监工的头,这不是个正常的世界,一个正常的世界应该告诉我,这里应该发出最后的吼声!
  我突然意识到,《无家》中如老屌一个年代的该样农民,在今天或许并没有进步多少,他们仍然逆来顺受,他们仍然混沌无知,他们仍然宁可卑贱的死去也不发出尊严的呼号。他们仍然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面对外来的明确的侵略者,他们可以怒吼,面对无奈的苍天,他们可以痛哭,而面对来自于自己这个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社会的荼毒,他们却只能麻木不仁,自生自灭!
  大仲马曾在《基督山伯爵》里说过,等待和希望,是人类全部的智慧。但我觉得,所谓等待,所谓希望,对于中国社会底层的无家者,不过是更长的梦魇,更深的深渊,更大的谎言。面对在河南煤矿透水事故中解救他们的官员,他们仍然习惯于用下跪表达感激,而非带有尊严的质问,纳税人向人民公仆下跪,跪者痛哭流涕,受者满面春风,封建中国几千年来的一幕仍在上演。如今,我宁愿修改掉《无家》的结尾,老屌当横眉厉目,一声长啸,明知不敌,也要挥刀砍向那不可抗拒的敌人。如果中华大地上还发生着如洪铜县砖窑一样的罪恶,请那些在等待和希望中不可救药的民工们,把你们手中任何可以化作武器的物件砸向那些监工和贪官的头,若干年后,当你们化作黄土,定将被称为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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