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醉全集》第154/250页


络绎的人群,欢腾的叫卖,情人羞涩的笑靥轻染了整座禹华城,连层层彤云都在远天幻出盈盈欲滴的桃红彩紫。

禹华的深宫里却好不幽静,傍晚的“停岚殿”里流散着层层的墨香。案上除了书牍,就是一盏清茶,淡绿的玉龙毛尖悠闲卧在杯底,已经凉透了。

小太监禧路在旁边木木地罚站了一下午,看见主子还没有起身去用膳的意思,就顺势靠在檀木雕琢的八骏图屏风上,一腿虚立,一只手悄悄揉着自己的小腿偷懒。不想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皇上驾到”,禧路着急要站稳,扎着手就推翻了檀木屏风。

只听稀里哗啦乒乓作响,惊到了在一旁打盹的追冰。它半睁了一下眼四下一扫,就慵懒地重新蜷好,换了个爪子枕着卧在老地方纳凉。只有地上断尾巴砍脑袋的一群衰马,悲愤无比地瞅着才从桌案上轻盈扬起的头颅。

那是一位黑发如云的女子,流目似水,玉容间自然一股风流滟魅,不笑不动也叫人情不自禁的心怦怦乱跳。她的目光溜过满地狼藉,又轻扫过尴尬的禧路,只是不温不火地吩咐,“收拾干净,三天内给我拼回来,否则赶去浣衣房!”

禧路的下巴顿时掉得老长,瞪眼拖了哭腔,“主子啊……”

“琉璃灯,白玉盏,这次是我的八骏图。事不过三,你记性差,自然要领罚。”她轻啐着打断他的恳求,才翩然起身,青色丝裙在脚底流漾着竹叶间的和风,款款迎到外间,冲着来人敛身为礼,“倾瞳恭迎皇兄。”

来人一身灿烂的明黄锦袍,绣着九龙盘踞,威严而高贵,唯有腕间一串白玉佛珠,流润温雅如那人的神气。他见她行礼便急急伸手一搀,柔声道:“快起来,你我关系,一定要这么虚套么?”

“礼法伦常,总要严明遵守,才能约束民众。”杜倾瞳微微笑着,唇边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皇室是榜样根本所在,怎么可以由倾瞳破例坏了规矩?”

余箫怔了一下,叹口气,“朕总是说不过你。”

流媚的眸子淡弯着,“是皇兄宅心仁厚,不跟倾瞳一般计较。今天来惜若阁,可是有事?请坐……兮铭,上茶。”

余箫顺势坐下,看着眼前女子,心腹间便混杂着无数的感情――感激、敬佩、爱怜,还有一丝萦绕不去无可表述的惆怅。

她如今是他亲封的历越盈瞳公主,也许亦是旷古绝今,最为独特的一位公主。因为她不仅贵为公主,还入朝为仕赫赫声威,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年前,历越朝野震荡,效忠余非的文官大肆批判他趁乱篡位,余战的势力则在西南举兵谋反。她没有离开,为他留在了禹华,为他接受了朝中的官位,依靠杜府的支持,一一平定朝局。因为朝中无将可派,她更加亲自点将为他出兵平乱,三月之内平复了那场天大的风波。战败的余战旧部都逃至与堰丘接壤的幽州之地,得到了堰丘的支持,就死守着幽州十二个郡,龟缩不出。

彼时堰丘以逸待劳,历越军却是久战力疲,她便当机立断,与堰丘国君和余战旧部共同签订协议,一年之内互不侵犯。而后,她又马不停蹄赶回了禹华,费心助他打理内政,时过一年,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千般玲珑窍,进退皆神通。

她明睿冷静,赏罚分明。朝中对他这个帝王的作为还偶有非议,可对盈瞳公主却皆是交口称奇,无人不服。民间则盛传如今这位被御赐的历越公主其实是天女转世,倾城仙姿不仅能疗顽疾,甚至能白骨生肉,普度众生,反正传得越来越玄乎。

人生得遇如此的女子,本该是天大的幸运,可惜……余箫悄自低叹,随她踱到桌旁,笑着寒暄一句,“也没什么事,虽然近期涝灾严重,你也不要太累了。到底是紫薇花节,你也有一阵子没出宫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那边犯困的追冰立刻醒了神,抖抖身子走了过来,仰头看自己的主人。只见她明亮的瞳人怔了一下,却稍微黯淡了,“近来南边边境又不大安稳,似乎又有人在查探历越那批火器技术的真假,我与几位尚书商量了半日,也有些累了,明日还要规划赈灾之事,想早些休息。”

“那,也罢了。”余箫也不逼迫,看她不经意地摩挲着胸前露出的那枚形状古怪的墨玉吊坠,又问,“这枚玉坠形状奇特,以前倒没见过。”

倾瞳不过一笑,嗓音微涩,“原来是我生母的东西。我戴了十几年,下雪山出嫁之前留给师父当做纪念。上次他在走前就丢还给我,看来是被我气坏了,所以连这个坠子都不要了。我想他既然是不要回去了,就继续戴着吧。”

余箫不禁替她黯然。

当时倾瞳得知死风老人早知魏风的死期,却没有试图阻止,立时将死风痛骂了一顿,说他铁石心肠自私自利,说自己宁愿从没有他这个师父。她恨得口不择言,死风更是勃然大怒,师徒二人气咻咻地一拍两散。死风回了冰岐山,这一年来唯一传来的消息,是告知他们杜秋茗身体在康复中,暂时不宜长途劳顿。

原本改命一事有逆天道,会伤及预言之人,旁人不该置缘强迫。余箫知道倾瞳大恸过后,未尝不懊悔那日的尖锐伤人。不过她不提及,他也就不便多问。这时候捻了话头,正好顺着旧事重提,安慰她几句,“我想当年的事,他多少也不忍心的。你们师徒一场情同父女,总不该一辈子怄气到底。我佛慈悲,也教人放下原宥,何况他还教养你十多年。”

倾瞳倒是无话,一会儿才苦笑,“我早说皇上是个善人,可是我,我终究还是不甘心。”

空气凝了一刻,余箫担心又引她耿耿于怀念起旧事,就扯开了话头,“对了,今夏凌王登基一事,你作何感想?”

“嗯……”倾瞳随手扶在追冰的头顶揉了揉,虚眸轻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比我估计得早了些而已。”

余箫有些担忧地望她,“这一次,他再派人来求亲,就不是王爷身份。你……”

他有点尴尬地顿住了话头,倾瞳倒笑了,“我什么?”对人的眸心闪过一丝狡黠,“莫非他当了皇帝,架子和来头都大了,皇兄为了历越的平安,就预备将我嫁出去么?”

她那般挑衅的模样颇有生气,余箫倒放了心,笑着回道:“你若想嫁,为兄自然不会阻拦。”

若她想嫁,也不会一年里五次拒绝凌王派遣来的使者,拒绝他一次比一次昂贵的聘礼。最后一次索性连人都不肯见了,把烂摊子丢给他,自己优哉游哉地晃出宫去,傍晚回来还给早荷捎了一只油淋鸡。

果然,倾瞳不过撇撇娇俏欲滴的红唇,“那个蛮子不讲理,现在还扣着大姐不放,我为何要嫁?倒是皇兄……”潋滟的目波流过来,好似阳光洒在澄澈的山溪上,活泼着点点促狭的光芒,“一年了,水国那头似乎还有一颗痴心,在等待皇兄的答复呢。历越如今局势初定,皇兄也不必一直空着后宫,总该找个合心合意之人,生儿育女,为皇家开枝散叶。”

合心合意之人?

这次轮到余箫略怔了一下,手指便无意识地拨着那串念珠。

颗颗佛珠幽幽地细响,安静,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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