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第22/32页


我和鹰子穿过起居室,探视里屋的卧室。犀吉裸着身子,像法国画家赛扎恩奴①画的裸体男子那样,宽而长的背脊向着我们睡熟了。他的头部埋在枕下,从而看不清他睡着时的脸色,从他裸露的背脊看,似乎睡得安宁而且深沉。我和鹰子叹息了几声,远望着犀吉熟睡着的魁梧的躯体。最后,我以苦涩的心情思想起来,这家伙开始突然入睡之时,常有人,即保护他的第三者出现;而在这家伙落入睡眠之时,似乎也在期待着第三者的出现。出乎意外的是,我面对那熟睡的犀吉的脊背,心中仍没完全忘却过去的恨事。然而,我发现在犀吉头部的正常位置上,就在耳朵上方新的墙壁上发现一帧图钉钉住的、我在他和卑弥子住所里常见的郭霍的扁桃画的复制品。这样,我马上抛弃了苦涩之情,反倒成了怜悯之情的俘虎了。我催促着鹰子返回到起居室。我知道犀吉异常怕死,重新体会一下这时的感受,自然更加加深了我的感能。犀吉是总也摆脱不了那死和死后的永恒的幻灭印象的。于是,他经常在晚上的黑暗处,为了给自己鼓劲,一定像念咒语似地朗诵郭霍的诗。在金泰的比赛时,他作为拳手的后援人,为金泰鼓劲,可是,他和死的恐怖进行秘密拳赛的后援乃是郭霍的《花树》这首诗: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虽死其犹生

虽死其犹生

 ①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巨匠。(1839~1906)我认为在婚礼之夜,死的恐怖与日俱增,并剧烈地表现出说,也可说是弗洛伊德①主义的最为简单明了之一例。那和他另一面的复杂性格相比较,是惊人地简单叫了的。鹰子关上卧室门,在起居室开起较亮的灯,让我坐在舒适的带有扶手的椅子上,自己制作了两种饮料。(为我斟满法国埃奈茜公司VSOP②白兰地,她自己的则仅在冰水里加一滴朗姆酒。总之,我目击鹰子跟含酒精饮料结交的唯一机会只有这一遭。她是相当难受了。)我们沉默不语,在强烈的光线下,眼睛像害眼病的孩子般难以睁开,喝着那饮料。从卧室里,微微传出犀吉毫没顾虑的、短促的梦话;但我们已没有不安情绪了。犀吉是一旦入睡了,非睡足决不会醒来的那种类型的人。

 ①奥地利精神医学者、精神分析创始者。(1816~1930)

②从贮存年数决定白兰地的一种等级名称,指贮存20~30年的一级。鹰子穿着中国式的兰色丝绸上绣各色花鸟的睡衣。刚想着她平日对其硕大的身躯,悠悠然漫不经心、沉甸甸地坐着的姿势,可她却异样神经质似地常常去拉扯便衣的下摆,为的是把她裸露的腿子遮盖起来。叫人看着不顺眼。她全没化妆,平素有头发复盖的额头也完整地显露在外。这样,带着铅灰色阴影没有生气的脸庞,看来确实很大。她的额头已开始拨顶,显得又圆又宽,特别在右上角,有恰好能放得下大拇指肚的一处凹洼。在那里,积存了汗水,会呈现脓一样讨厌的光点。而且,鼻子上现在也不施脂粉,鹰子的鼻子活像个面包。尽管如此,这天深夜的鹰子,一点不丑陋。是一张沾满汗水,像是潜入水中的兽类那样,令人同情的脸。我对她抱有不矫饰的好感。当时,那犀吉对她在性交时独特的癖性说过的话,竟一句也没想起。看来在对面屋里,象是弯曲到我自己体内那样躺着的犀吉的又宽又长的脊背,把我们临时联系在一起了吧。我们总觉得彼此同样是受害者似的,和善而忧郁地相对微笑。

“犀吉君今天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儿啊。”鹰子带着三十五岁女人应有的威严和疲劳感,以深沉悦耳的语声,并不像什么喃喃私语,而是坚定地这么说。“首先,一弹完吉它,你意然和我们不辞而去,对此,他介意得很哩。啊,他是怎么啦?是怎么啦?他像不如何是好似地说了二遍。这叫我忆起《巴求》初演之夜,莫里安克①默然离席时,琼·柯克托②说过的话。完全是一样的呐。从此以后,柯克托和莫里安成了仇人。”

 ①Frangois mauriac(1885~1970)法国诗人、作家。

②Jean Cocteaa(1989~1903)法国诗人。连这样的会话,都要引用法国戏剧界的例子,这想必是×××鹰子生来的天性吧。好也罢歹也罢,我宽大为怀地听着就是。要是在平日,我非得挖苦她几句不可。

“另外,犀吉君今天初次和金泰有点儿有不对劲呵!”

“什么!有那样事!”

“所以犀吉君也够苦恼的哦。金泰对跟拉尔里·加巴里埃罗(是个像西班牙共和国时代首相名字的男子,是在菲律宾迎击金泰的最轻级世界冠军)的比赛,很有自信心。可犀吉君对这回比赛,认为金泰并不占优势。因此,犀吉君不想和金泰一起去菲律宾。于是,金泰不知为什么,突然像个受申斥后撒娇的孩子那样生气起来了。犀吉君要想出几条不能去菲律宾的理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金泰说穿你会输;不明说就没有不去菲律宾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今天金泰硬缠着犀吉君要问个究竟,讲了些不愉快的话。因此,跟金泰不对劲啦!雉子彦来过电话,说金泰正坐在宾馆的车库里哭。

还是个冠军呐!

我心中黯然。在此之前,我自己也确信金泰会击败加巴里埃罗的。但是,既然斋木犀吉这位金泰来的最大理解者那么样认为,则金泰怕是取胜无望了吧!那么,金泰何必特地到菲律宾去吃败仗?这是投在金泰光荣业绩上的最初的阴影。我没有再问那鹰子,鹰子也沉默无语。我们在相互的沉默中,看出彼此都已极度的疲劳了。于是,我们把鹰子搬来的毛巾毯,各各拿了一条,盖在身上,鹰子在长椅上,我直接在地板上睡下了。我有时常常这样考虑,为什么那一夜鹰子不去睡在犀吉的身旁,我认为就在那一晚,我和鹰子对于犀吉可说构成了一种临时伙伴关系的缘故吧。鹰子,在犀吉的光线照耀下,从我的身上,大概找到一些跟她共同的东西来了吧,而我,也从鹰子的态度中,找到自己时时感受的对于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那一晚是斋木犀吉跟×××鹰子的结婚之夜,所以我扮演的角色颇为奇妙。结果,那一晚是形形色色不幸的征兆趋于分明之夜。时间是一九××年八月三日。3

当然,还不是所有败局的征兆,都像从洞中跳出来的鼹鼠,以危险的速度和无可挽回的绝望的印象,呈现在亮处的。毋宁说,从这时起,斋木犀吉身边的友人们的生活,取得了各种飞跃,加深了冒险色彩。关于金泰向世界冠军的挑战,也由于犀吉一旦决定不跟他同去菲律宾之后,为尽可能以最好的条件收听菲律宾转播的现场实况,在他和鹰子的公寓里,开始安装如同地下秘密电台那样的大型接收设备(其至可以发报!)这可说是欺骗的行为,但犀吉却满怀热情,投入这一工作。犀吉从鹰子的父亲的弱电机制造厂,运来所需零部件,甚至诱使一位工程师,长期留在他的公寓里,以便完成这套巨大的装置。那位工程师兴许在×××鹰子的父亲的公司里是唯一一位犀吉的同情者。我们把他跟当时尚未引退的相扑力士松登相比拟,称之为马君。马君身短体胖,像个丑陋的中年妇女,可一旦从事某项工作,跟进攻时的松登那样,速度十分惊人。马君虽是所谓企业内的独特者(Out-sider),又是弱电机制造厂的工程师;可对有关高炉的热处理技术,还取得特别许可。在公司里,只消耗掉他本人很小一点能量;下班铃声一响,马上就向着他头脑中滋生的多种发明,像松登那样低下头哼唱着,向前挺进。在那时,他兴趣所在是把犀吉的公寓改成小型的广播台。每天清晨他在小型载重车上,载满×××弱电机的器材,来到犀吉的公寓,工作到深夜。他的做法常带有狂热性质。他从公司乘来的小型载重车,那司机是个短小身材、神情忧郁的青年,可马君仍然引着这青年,向我们作了介绍。我们大家都学着马君称他阿晓。说来滑稽,凭我的记忆,这是他的姓,还是名,却不甚分明。总之,我们把他叫阿晓,其文字和读音,作为表现他的一个标记,非常贴切。

阿晓以司机兼装卸工的身份,出现在犀吉公寓。他来干两天,第三天就休息。接着,又来两天,休息一天。关于这,鹰子曾问过沉默的马君。

“阿晓是按日工资制在打工的呵;因此,一领到两天工资,大量购买维生素剂一类的药,把这些随便塞进自己的体内,而后,在第三天的二十四小时里,就躺着睡觉。”

“身体哪儿有病?”鹰子随口询问。“阿晓在广岛受到原子弹的辐射,害怕白血球增加哦。”马君一边拧着一个螺丝,一边低着头,简单回答说。

我和犀吉总感到阿晓和金泰之间,有些共同之处。而当马君这样回答时,我和犀吉都想到这同一件事。即金泰和阿晓,都是跟强烈的恐怖感一边作斗争,一边求生的青年wωw奇Qisuu書com网。但在当时,我们并不清楚阿晓自己忍受的恐怖究竟有多严重。我们开始真正理解它,是在金泰失踪之后,阿晓深入到我们的生活以后的事……

金泰在菲律宾比赛之夜,在犀吉夫妇的公寓里,我、雉子彦、马君,还有阿晓会聚一起。阿晓对拳击,根本不关心,可他对装配好的再生装置的功用,却有兴趣。为什么阿晓对再生装置如此倾心,这一秘密,在当时,也还不清楚。那一晚,竟可认为是阿晓工作热情的结果吧,(虽说,他不过用小型载重车运来部件,再把这些搬到公寓顶层)阿晓的态度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开始安装的接收装置,起初,对于我们,除可用以接收来自菲律宾的短波广播外,别无他用,但在比赛前夕,东京的广播台决定增幅转播,结果,我们即使用手提的小型无线电收音机也可收听金泰比赛的实况。尽管如此,由于关心金泰命运的我们,并没有共同援助的办法,心中不安,我们没有独个儿各人闷坐在各人的房间里,面对那像机器人头那样的无线电,都希望会集到犀吉的公寓去。

决定在东京对金泰的比赛作实况转播,是从现场时时传来金泰占有优势的报道的结果;然而,我们受到犀吉暗示带来的无形影响,没有哪个人相信金泰能取胜。在实况转播开始前,为了做好准备除鹰子外,大家都想喝着闷酒去忍受。犀吉的房间里,有从鹰子父亲的酒窖里运来的各种各样丰富的瓶酒一字儿排开,我们可以像开可口可乐瓶子一样,毫不犹豫地打开苏格兰威士忌啦,法国白兰地珍品的新瓶。

深夜,金泰和拉尔里·加马里埃罗的十五回合拳击赛开始了。广播充满着电波的央真和杂音,宛如受到一窝蜜蜂的袭击,还要竭力去辨清其中一只蜜蜂的振翅声。与其说这是从菲律宾,无宁说是从哪里不知名的世界尽头送来的播音。然而对于金泰来说,菲律宾正是充满着恐怖和屈辱的世界尽头呢。总之,第一回合的三十秒左右,金泰勇猛地冲击占了优势。特派的日本人播音员,像发情期的小狗,兴奋得哇哇大叫。除犀吉外,我们所有人也都兴高采烈,在当时,还以怀疑的眼光远望着犀吉。这时若有人到处纠集赌注,则除了犀吉,不论谁,都会以五对一的比例把赌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吧。这样,又过了四十秒光景,广播在激烈的噪音中中断了。马君宛如小型坦克似的,向着庞大的接收装置冲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恶战苦斗。但是,在东京上空某处,有只像巨大的鸟样的东西展开翅膀,妨碍从菲律宾发射的电波。马君的努力成为泡影,或许那正是被击败时刹那间的金泰,让大鸟展翅飞了起来也未可知……

十分钟后,实况转播恢复,可那已是在第一回合的中间插播金泰败北的消息了。我们默不作声,相互间避开彼此的脸,从犀吉的公寓各面各人的住所。第二天报上登载着下颚受到拉尔果的一击,睁开惊慌的双眼,像祈祷样地支起一膝,乏力地向两边垂下戴着沉重拳击手套的两手,要向后倒下的金泰的照片。它相似于罗伯特·卡伯抓住中弹下倒士兵一刹那间拍摄的照片。真的,尽管是模糊的电传照片,然而,拉尔果的一击,看来也如小枪子弹一样的猛烈。金泰惊慌失措的眼神伤透了我们的心。登在体育报上的另一张照片是金泰全身落在垫子上,像仰泳运动员那样,手足舒展地横着身子,向上仰着。他的眼睛,像在窥探傲然挺立的拉尔果裤衩中什么似的。我当时真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全身,居然会表现出那样明显的大败亏输的模样。有张报纸的体育记者以(人造的世界冠军挑战者)为题,责难金泰的脆弱,暗底里讽刺后援会长×××氏即鹰子父亲的那派政治力量。第二天马上有篇署名S·S的投书者写的激烈抗议的文章,载在同一报纸上。信上指出那张报纸的体育记者,几星期前,就曾预测过金泰占优势。并质问道,像金泰那样天才的拳击家,在战后日本最轻最级中可曾出现过?现在,我手头保存的斋木犀吉的文章,印刷成铅字的,仅有这一篇。因而,即使现在再去重读一篇,也仍感到是篇有说服力和坚强信念以及动人主张的好文章。犀吉决不是正义派。有时态度不免圆滑,是个喜用权术对付各种外来事物的人。但是,偶而心血来潮,作为友情斗士的犀吉,也会做出这一类的事。在他的熟人中,对他只有憎恶感,或者轻蔑印象的友人们,归根到底对犀吉的友情发作,自然认为不值一提。

金泰在菲律宾机场跟拳击训练馆老板们分别之后,一个人回到东京。他极其秘密地悄然返回。哪家体育报纸也没登金泰归来的照片和消息。那与其说是新闻界对向世界冠军挑战失败的少年的残酷或冷淡,莫如说是由于金泰自始至终避开这些记者,摄影记者们行动的结果。我本人好久都不知道金泰已回归日本。某天,我去斋木犀吉的公寓(那是夏末的一个傍晚,因为有空调,疲软的蝇子,时时燃起闪光的金色,飞翔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之中,像小型广播台一样的起居室中,只有鹰子在,她把大脸膛,用蛋粉化妆得像白色的满月,坐在籘椅上,看星期周刊杂志。接信装置并没接通电流,可当我跟像假面剧中不幸的女主人公那样,把脸一动不动地埋在蛋粉壳里而沉默着的鹰子一会了面,蝇子嗡嗡作声的小翅声响,从由线圈和无数真空管及插座构成的机械的白蚁巢中,纷纷进入耳鼓,使人茫然不知这是从哪个陌生国家传来的通信似地、想要设法去理一理整流线圈。

“犀吉去哪儿了?”

“在卧室,跟金泰在一起”鹰子尽量不毁坏蛋粉化妆似的,咬紧牙齿,从腹中尖声地说。

“啊,金泰已经回来啦,身体好吗?”

“去看看去?话也该说完啦,有二小时之久,单是他们两个闷坐在里面。”

“去一下行吗?”

“为什么,不行?”这回张开嘴唇,用极普通的说话方式说。那时,干巴巴的蛋粉,像损坏的土壁似的,起了大片皱纹,仅有那大鼻子浮现在由无数裂缝形成的微波的水面上。犀吉跟金泰单独两人,问坐在卧室二小时之间,这位三十五岁的新婚妻子定然是颇为孤独的。我打开卧室门,犀吉和金泰裸露着上半身,并排坐在傍晚时微暗的光线像蜂蜜似的充满着的卧室的床铺上。他们很像兄弟俩。金泰像受人哀怜的幼儿般,把自己的脸,埋在犀吉的肩膀和脖子间,一动不动。他像是被恐怖心的圈套,用五花大绑捆住了手脚。虽则现在他并不在等候那临近的拳赛钟声。我忽而想起,在拉尔果·加巴里埃罗的足下,窥视拉尔果裤衩内侧般倒下的金泰的照片来。拉尔果·加巴里埃罗的一击,也许是扭曲金泰一生中所有细节,是这种扭曲中最坏的一击。

但是,犀吉在自己的肩上仍然扛着金泰的脑袋,很随便地问着我。

“金泰下一回合在次轻级量中决一雌雄哩。据说金泰既然在这回没能取胜,目前暂不愿作为日本冠军上拳击台啦。金泰训练馆的一伙人会反对吧,可我认为金泰以次轻量级出场搏斗是很好的决心哦。从今晚起会有二、三次,金泰在跟我们一起的晚餐会上,至少不会每隔三十分钟,要去呕吐一次了吧。”说时,他声调柔和突出意外。那语声犹如阉割过的家畜之声十分的柔和,不由得使我听了脸红耳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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