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器全集.com》第517/543页


这个传令兵刚去,另一个传令兵禀报楚元礼等公卿大臣到了,吴忧强打起精神来迎接待客。开席不久吴忧敬酒一巡后就因身体不适退席,他的脸色的确惨白惨白地吓人,宾客们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吴忧日间与晚上风姿相差怎么会如此之大。陈玄代吴忧领酒,顺便提及吴忧立下遗嘱之事,少不得诚敬些特产土仪请诸位大人做个公证。众人这才似有所悟,猜测吴忧是为立储之事忧心。陈玄代表吴忧将遗嘱一式六份请五人署名作证,然后交给五位公卿大臣各一份,云州幕府自留一份。虽则吴忧不能亲自完成签字的仪式,不论如何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

夜半三更,月朗星稀。金赤乌的军营忽然像是黑色的漩涡涌动起来,轻捷果决的脚步声沙沙响起,战马纷纷出厩,赤色的兵流如同潺潺溪线汇成滚滚洪流,五千将士在黑夜中集合起来列队完毕只用了半个钟点。吴忧披重铠,执钢矛,悬利剑,一马当先,晶亮的双眸比天空的星光更灿烂。狄稷、苏谒、罗兴、罗奴儿等云州战将肃然追随。奉命留守的鲍雅双手捧一爵烈酒跪倒在地大礼为吴忧祝道:“主公以万金之躯蹈不测之险,是我等臣下失职。请满饮此杯!主公天纵英姿必可马到成功!”

吴忧哈哈一笑,用枪尖挑过酒爵,晶亮的酒水在空中播撒出一道亮黄的水线,终点就是吴忧的嘴巴,吴忧一饮而尽,笑道:“痛快!出发!”

圣武二七七年三月三十日夜。吴忧先诈以调解张潋、萨都两家纠纷,遂趁萨都松懈之时,亲率金赤乌四千精锐骑兵和从大将军府调出的张家最精锐的老底子两千铁甲连环马,杀入萨都大营。萨都绝没料到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吴忧竟真敢打,而且是来得如此之快,由于长途远来,他的大部分部队正在整顿,只有小部分保持着警戒。当夜,罗兴率千骑攻东北,罗奴儿率千骑攻东南,吴忧、苏谒、狄稷三人组成锋尖,以阚统为向导,率最骁锐的主力攻正东,直扑萨都中军大营。萨军士兵原本就大部分是被裹挟来的,而其原本的军队都是属于张氏,军官层不少人心向张氏,对于萨都背主自立心怀不满,有心推波助澜之下,闹嚷嚷自乱阵脚,乱哄哄乱了自家阵营。吴张联军透营而过,反复冲杀,萨军如沙遇水一冲即塌。吴忧领亲军追逐萨都帅旗穷追猛打直至天明,萨都只得数百铁杆残部拥簇,被吴忧逼迫到汉水之滨,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萨都逃得狼狈不堪,遥遥望见吴忧挺枪跃马身先士卒扑来,恨极气极,连射三箭,皆被苏谒后发先至拦截射落。萨都再去摸箭,却发现经过一夜血战箭壶中一十三支狼牙箭竟是全部射光了,只得继续拨马往北,循河找路。猛将王破敌主动请缨死战断后,不久其战马马蹄陷入浅滩泥泞,于是下马挥刃步战,未几刃卷,乃徒手纵跳格毙二十余人,最后被乱箭射死在河滩之上。王破敌尚且战死,萨都亲信将领多是如此下场。后世多年,兵家常以此为战史上以寡破众经典战例。

虽则借助王破敌等忠心部属舍命断后,萨都绕河疾走,正惶迫间,部将灌兜率兵千余来迎。萨都喜道:“众军星散,唯灌将军忠义护主,他日某家得志,必拜将军为征东将军。”灌兜谢过,道:“虽遭敌人袭击,士卒死者并不多,诸位将军收拢残军,还得数万之众,专等将军主持大局。”萨都大喜,军队迤逦向圣京进发。吴忧之军冲杀一夜早已疲惫,战力已衰,只是率军缓缓跟随萨都。未几,前军忽报有一彪军拦路,萨都此时已成惊弓之鸟,道:“难道是吴忧的另一支部队?”灌兜自告奋勇前去打探。去了约莫半个钟头,灌兜领着另一员将官来见萨都,原来是胡人渠帅拜杀洒,夜间被冲散了,遂自带本部族千余子弟兵在此扎营设防。拜杀洒奉上酒食,萨都道:“拜杀洒功劳可与灌兜相提并论,某家他日得志,必封将军为西域可汗。”拜杀洒喜笑颜开。于是两军合并成一支向圣京进发。沿途陆续又有散兵游勇来投,灌、拜二人将其编为流营,随军回师,二人自率亲兵轮番警陛中军,相互争竞,十分卖力,萨都心中甚慰。

当晚军次于武胜。萨都两日一夜未曾合眼,用罢晚餐,渐觉困乏,不觉昏昏睡去。忽觉一阵阴风吹来,遍体生寒,却是师傅一手持鞭一手执剑恶声恶气道:“孽畜,尔不敬神明,背主做贼,天怒人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说罢挥鞭就抽,萨都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学艺时候的孩子,虽然拼命躲闪却死活也闪不过,被抽得遍体鳞伤满地打滚,末了,师傅剑砍来,眼见就要穿心而死,萨都却不知从哪里摸到了自己的弓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师傅咽喉,暗红的血水扑哧哧地冒了出来,师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剑和鞭子都掉落尘土之中,老人鼓着鲜红充血的眼睛嘶吼道:“尔弑师犯上,必遭报应!”死尸扑地倒地。萨都手中弓箭忽地化为数十只红眼钢喙铁翎的巨大白鹳,追了萨都猛打猛啄。萨都大骇,一边奔逃一边大声呼唤从人:“杀了它们!白鹳!杀白鹳!”

当夜灌兜、拜杀洒二人亲自巡夜警戒,至萨都帐外忽听帐内荷荷有声,二人忙进帐内,却正好听到萨都梦中喊道“杀白鹳”。灌兜、拜杀洒二人惊惧莫名,相互使个眼色,退出帐外,相与计议道:“我二人一个姓拜、一个姓灌,合起来就是拜灌二字,萨都梦中说要杀白鹳,莫非是对我二人起了杀心?既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首级报送吴公,不失为一桩大富贵!”计议已定,二人各带手下精锐甲士,将萨都大帐层层围住,先派精细小校偷出萨都的兵器甲胄,随后发一声喊,乱军冲进大帐。可怜萨都一身武艺未及施展就被乱枪戳刺而死,一代名将就这样窝囊地死于小人之手。

灌、拜二将将萨都首级送往吴忧营中,一代名将如此下场,吴忧唏嘘不已,本待将灌拜二贼赚来杀了,苏谒止道:“二贼虽则可恶,现在却有用处。”即表二人一为左将军、一为右将军,授以金印官服,命苏谒、罗奴儿二人领军,灌、拜二人为前部持萨都首级招降萨都残部。吴忧刚处理完这桩事,忽得陈玄快马来报,阮香的清河军趁两军鏖战之机进攻圣京,楚元礼竟是清河奸细,清河军到时他先献了城门,张军遭到内外夹攻,顿时崩溃,清河军仅用一天就攻占了全城十分之九。现在唯有鲍雅据守的朱雀门和皇城还没有失守。

吴忧惊问:“天子安在?”

陈玄原本一头斑白的头发竟是变成了满头银丝,连连叩头,暗哑着嗓子道:“张潋亲自率兵万余退入皇城死守,劫持天子宝器,扬言清河军要敢进攻,他就拼个玉石俱焚。臣等无能,唯请主公裁断。”

吴忧面上表情也说不清是怒是怨是忧是愁,只是疲惫地传令回京。正行间,清河使者到。却是故人宁雁。吴忧也不下马,缓缓道:“我道是谁出这绝户主意,原来是你!”宁雁苦笑道:“军师真真冤枉了我,与我不相干的,这前后谋划全是出自一人之手,后起之秀,后起之秀啊。”

吴忧道:“难道是……”

宁雁道:“楚元礼!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赞划,独成此不世奇功。说起来,此人颇有主公当年风范呢。”

吴忧干笑道:“好,好,好!像我?像我!哈哈哈哈。”

宁雁对吴忧的不快视而不见,滔滔不绝道:“眼看旦夕间国贼可除,不出几年可以目睹神州混一,百姓再也不用遭受刀兵之苦,军师,这不正是咱们当初的梦想么?军师戍守北方,杨将军驻防南疆,咱们清河,便要做这大周中兴的中流砥柱!”

吴忧鼓掌笑道:“好一个中流砥柱,好一个咱们清河!这么说起来要恭贺长公主殿下,恭贺宁军师了。”

宁雁早就听出吴忧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是假作不知,道:“萨都已死、张氏败亡在即,杨影孤守天南一隅,这天下再也没有谁能阻挡清河的脚步了。军师,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天下大势你还瞧不明白么?以云州而言,北有胡、西有羌、东有赵扬,如今又逢莫言愁之乱,若无关内支持,譬如孤木难撑大厦,军师慎思之。”

吴忧不理宁雁的威胁,举目望向北方的天空,沉吟片刻才举鞭指着头顶猎猎红旗道:“宁雁,你可认得这旗子?”

宁雁道:“当然认得,这是我大周战旗。”

吴忧仍是遥望着远方道:“一个月前,天子钦赐我紫罗兰战旗、金鼓、尚方剑、麒麟铠、画鹊弓、定风枪、鎏金马具,我的将士追随的是大周的战旗,讨伐的是大周的叛逆,为大周流血拼杀,百死无悔。他们都是我大周的忠臣良将,是也不是?”

喷薄朝阳中,马鸣萧萧,数千铁骑,伫立如山。吴忧的面孔半明半暗,阳光将他的轮廓线连人带马镀上一圈金边,宁雁目睹这一场景,坚韧如铁的心房就如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一丝感动从心底透上眼眶,那些巧妙的说辞全都不翼而飞,一种真挚的感动包围着他。曾几何时,他也曾年少轻狂,锦衣貂裘,仗剑飞马,快意江湖,天真地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匡正天下,救危扶难;曾几何时,他也曾想象,十万铁甲,纵横天下,北却胡、南破蛮,功封万户侯,掌握兴衰成亡……那些少年时的梦想呵……

宁雁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比不过眼前这个男人了,即便取代了他第一军师的位置又如何?成就一统天下的伟业又如何?吴忧的人格魅力、对信念的执着、对理想的追求,百折而不挠、百死而无悔,天真到可悲,执念到可叹,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说到真英雄,谁能与他比肩?“心折”,宁雁着实体味到了这个词的真意,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人,难道是可以用言辞来打动的么?

“到底想怎样呢?”吴忧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这才注意到宁雁的失态。

“绕弯子的话不说了,”宁雁即刻调整回正常的心态,笑笑道:“公主的意思,燕公不必趟圣京这趟浑水了。吉州给燕公世子做汤沐郡,以酬谢燕公在这次战役中出的力。燕公若有意王爵,也非不可商议。云州内乱如若需要清河出手,清河义不容辞。同着明人不说暗话,任何事情都得凭着实力说话。圣京现在是我清河说话了。”

吴忧冷笑道:“清河打得好响的算盘,我们打生打死,清河白捡便宜,吉州送给我?好像那里还不是清河的地盘吧?”

宁雁道:“有什么关系呢,公主说它是燕公的,它就是燕公的,放眼天下,谁敢说个‘不’字?”

“我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宁雁背后传来。宁雁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俊逸非常的佳公子缓辔前来。

“赵……赵扬?”宁雁不敢相信地道。清河探子遍布大周南北,居然不知道这个清河的死敌已然到了圣京!要是泸州再在圣京掺合一脚……宁雁心中笃定泸州绝无可能越过清河的眼线向圣京投放兵力,因此短暂的惊讶过后已经在琢磨怎么将赵扬一举擒杀了。

第二十七节 思归

赵扬手边没有武器,唯有白纸青玉折扇一把,只扫了宁雁一眼便笑对吴忧道:“宁先生神不守舍,恐怕又在琢磨怎么害人罢。”吴忧没拾他的话头,事实上他心中的诧异只有更深,问赵扬道:“你怎么在此?”“我护送妹子进京来的。”赵扬道,“我妹子千里迢迢来报信,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这里,你倒真是她运气好么?”吴忧拱手道:“足感盛情!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咱们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怎么不信你这么好心来的?”赵扬笑道:“我来确是有事,但燕公肯定不会感兴趣。现在正好遇见了这位宁先生,他一肚子阴谋诡计,我又不能在这里杀了他,只好暂时托庇于贵部,可否?”吴忧笑道:“我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呢。赵兄这样说可是客气得很了。不过人活一世,生死由天,何必那么担心呢。咱们一别经年,今日正好把臂同游。”对宁雁一拱手道:“请了。”宁雁自知无趣,他本性并非计较之人,即便被赵扬当面损两句也不至于变色发怒。不过他还有两句要紧话要问,断不能让吴忧就这样走了。于是拦住吴忧马头道:“燕公,公主有两句要紧话要我单独问你。”吴忧道:“大丈夫事无不能对人言,你说罢。”宁雁压低声音道:“虽则如此说,但请别为难我这个传话的人。好在我早有准备。”说着摸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吴忧看了。吴忧看了纸条,面容沉重如铁,将那纸条儿搓得粉碎,对宁雁道:“你回去说,第一桩事,我既然应了她就一定做得到。第二桩事,就算我肯答应,想想百年之后史家铁笔、悠悠之口,公主不怕,吴某还怕,恕万难从命。”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骂道:“又上了你的当!是你自己要问的吧?要是小香能问出这样的混账问题来老子给你当孙子!”宁雁微微一笑并不辩解,拱手道:“军师,他日山高水长,善自珍重。”说罢上马而去。赵扬在一边咋摸出了点儿门道,却不能问吴忧,只好与吴忧一道闷头上路。行不多时,鲍雅率军赶来会合。吴忧怪道:“不是让你驻守城门的么?”鲍雅愕然道:“是主公的军使飞告末将前来接应,虎符令箭皆在!”赵扬插口道:“不必说了,必是清河的诡计。鲍将军这一出来,圣京――怕是真完了。”吴忧双眉一轩,深沉不语。陈玄道:“清河是大周宗室藩篱,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赵扬道:“我不是担心清河,是担心张家那个宝贝,以我离京时所见,这人怕是已经得了失心疯,若使清河逼迫太紧,难保他不会玉石俱焚!那样的话――我大周二百余年气运……唉!”吴忧听着两人低声辩诘,怔怔地望着圣京方向,伫立良久,问鲍雅道:“清河有多少军队入城?”鲍雅道:“少说也有五万人。”吴忧轻叹一声道:“难为你只有千把人,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易了,先让大伙儿歇息一下吧。”赵扬道:“现在圣京大局已定,任凭神仙也翻不了盘了,下一步燕公可有打算?”吴忧眼神有点儿茫然,萨都、张氏这些“乱臣贼子”先后覆灭,清河入据圣京,以阮香的人脉和才能想必有一番作为,大周眼看有了中兴的气象,自己本应“高兴”才是,但是为什么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难道果真是拘束于一隅之地久了,连胸襟气概都会狭隘起来?若问打算,当务之急当然是回云州压下莫言愁掀起的叛乱,这点他根本不担心,但是以后呢?划地割据?南征清河?北伐羌胡?疲惫感像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吴忧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了无生趣。陈玄担忧地看着吴忧的神色,提醒道:“主公,不如且回云州再作打算。”“回云州?”吴忧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可是我的家乡在灵州啊,为什么要回云州呢?”“主公!”几名将佐一齐喊出声来,几个人都是同一心思――吴忧是这支部队的灵魂,可不能在这时候倒下。“我没事。”吴忧缓缓环视众人一圈,对鲍雅道:“鲍将军,恐怕得劳烦你跑一趟圣京,务必面见两个人――皇帝与阮香。陛下曾于我期望很高,我也曾以为可以肝脑涂地报效陛下,但人力无法回天,吴某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柄天子剑我是不配的,这国运今后要看清河的了。见到阮香,只消问一句话,当初少年意气时,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可还作准?我在此扎营立等,将军速去速回。”鲍雅大声应命伸手来接吴忧所配天子剑,吴忧双手解下佩剑,爱抚摩挲,久久不愿松手,待得堪堪将剑交与鲍雅,竟是挥袖遮面,隐约闪过两滴英雄泪来。鲍雅捧剑在手,郑重道:“必不辱命。”鲍雅去后,吴忧对陈玄道:“有劳先生先一步回云州,持我兵符令箭,直入莫湘军中,命她立即出兵平叛,若是夫人和世子有了什么闪失,唯她是问!”陈玄应命,随后小心地问道:“这样的措辞对莫将军是不是过于严厉了?她与莫主母毕竟是至交好友,追随主公多年的……”吴忧粗暴地打断陈玄的话道:“不要说了,你可以明确对莫湘说,所谓名将者,首要在于察形势、明事理,莫言愁起兵作乱这么久,她都在干什么?枉我以全州军事相托,她太让我失望了!原话转述!”说着他猛然将脸别转一边,好像对莫湘这样苛责的话说出口都十二分不忍,但这不忍只是一瞬间。吴忧立即恢复了冷静刚硬的神态,命狄稷率二百名精锐骑士担任陈玄的护卫,立即上路,星夜赶奔莫湘大营。处理完这些事情,吴忧只觉得愈发疲惫,本待趁这空隙略事休息,但走进匆匆搭设好的寝帐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恶战后的兴奋、对萨都这一代名将的惋惜、对周国前途的忧虑、对云州散乱局势的担心纷至沓来,好像无数张嘴巴对着他的耳朵拼命呼喊,吴忧只觉得脑海中只剩下一片嘈杂噪音,心中烦恶欲呕。欲待起来,却只觉得体乏身重,神思恍惚。吴忧心中焦躁,口中干渴,喊道:“来人!”不料喊了两声竟是无人进来。吴忧心里觉得不对,侧耳倾听,本应静肃的军营中不知何时竟充满了嗡嗡的人语声,这语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变得乱哄哄闹嚷嚷人声鼎沸。吴忧伸手去取佩剑,不想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天子剑已着鲍雅交还皇帝了。吴忧第三次大喊:“来人!”帐帘一撩,罗兴龙行虎步踏进大帐,脸上罕见地带上了些许惊慌之色――纵然是在敌人千军万马阵中冲杀之时吴忧也没有见过罗兴这等神色!“何事吵嚷?”“主公……怕是要兵变!”罗兴惶急地道。“放屁!”吴忧怒道,“老子带兵这么多年,没钱经历过,没粮经历过,多么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也没见过兵变!速速随我出帐!”罗兴攥紧剑柄,紧跟着吴忧出了帐篷。吴忧放眼望去,帐篷间的空地上乌压压站满了人,几个军官正面红耳赤地与一群士兵争辩着,声音之大,已经完全顾不上打扰了吴忧的休息。“大伙儿拼死拼活打了这么多仗,不就是求个衣锦还乡?为什么不回云州?”“圣京被清河占了,退路断了,在这里就是等死!”“云州发生叛乱了!咱们的家小都在云州,在这圣京打生打死有什么用!回乡!”“对,回乡!回乡!回云州!”军官们或软语相求或恶语威胁,竟是统统不管用,耳之所闻只有“回乡!回乡!”的喧腾。罗兴随吴忧一出来心里就有了莫名的底气,当下大喝一声:“都住了!”这一声运足了气力好像半空里打了个霹雳,登时将那乱哄哄的喧闹镇压下去,官兵们一见吴忧出来顿时静肃无声,下拜施礼。吴忧冷哼一声,没有像平时一样让他们免礼,他阴郁的目光扫过这些追随他征战多年的部属们,谁能相信,这样一群天下最精锐的战士,居然要背弃他们的主君!杀人立威?吴忧舍不得,这些都是百战精锐,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比黄金还宝贵。吴忧叹息一声,登上旗台,用清朗的声音宣布:“明日休整一日,后日启程回云州!”士兵们原本都已准备承受吴忧的震怒,但没想到吴忧却是顺从了大伙儿的意志,顿时欢呼雀跃,高呼“万岁”。待众人欢呼已毕,吴忧道:“我云州自建军以来,从无以下犯上的先例,今日之事,须得有人负责。是谁蛊惑军心、串联威逼主帅,自己站出来罢。”他缓缓道来的语气包含着沉重的威压,虽则不做什么高声怒喊,所有将士却都感觉到了他内心压抑的愤怒。士兵们沉默以对,没人敢抬头与吴忧对视。吴忧道,“自己站出来,大不了斩首而已。若是过后检举追究出来,诛三族!草原男儿,这点儿担当都没有么?”一个,又一个,陆续有十一名官兵站了出来,为首的居然是一名千夫长骑校。吴忧也不审问,道:“绑了。”他的目光继续在官兵们头上逡巡,“所谓云州叛乱不过是我一点家事,干你们屁事!这个责任也要追究,是哪个传这个谣言的?”这一次士兵们却不再畏惧,他们的目光几乎一致转向一顶白色的毡帐,那里正站着一个单薄的女孩――赵婵。“原来是你。”吴忧恨不能咬碎钢牙把这个女人给生嚼了,这样动摇军心的大事她居然敢在军中传播!这种千夫所指的滋味赵婵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吴忧以下,看她的目光都带着杀气,她万料不到自己跋涉千里前来送信,只是不慎说漏了几句话,居然一下子成了全军敌视的对象,身子瑟缩了一下,赵婵本能的寻找兄长赵扬的身影――但在这最需要的时刻,赵扬偏偏不在。“你……他们……会杀我么?”面对着吴忧,赵婵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她整个人都被死亡的恐惧攫住了。“绑了。”吴忧似乎连看都懒待看她一眼。两名如狼似虎的卫士上前将赵婵双手反剪,象征性地挽了个背花。吴忧步下旗台,随手取了一支长枪,对一个体型壮硕的士兵道:“折断它。”士兵双手一运力,坚韧的枪身发出一声脆响断为两截,吴忧赞道:“好气力。若是五支枪捆成一束,还能折断否?”士兵道,“或可一试。”吴忧笑道:“那么十支、二十支、百支、千枝呢?”忽然跳上旗台大声道:“各位将士,各位同袍,咱们为什么是无敌于天下的雄师劲旅?不是我们个人的战技有多高,个人再勇猛,也不过像这支孤单的枪,轻易就会被人折断,但我们的军队就是千万支捆在一起的枪,谁要折断我们中的一支也要问我们全体答应不答应!有人说要回云州,有人担心云州的叛乱,有人说圣京丢了退路断了……这些困难就是一双双要折断咱们的大手,只要我们不成为一个整体,任何人都可以将我们折断,但只要我们还团结在一起,我们就是天下人人畏惧的烈火金赤乌,谁的爪子想要扭断咱们,咱们就先斩断它!莫说现在还没有到绝境,就算到了绝境,咱们也要杀出一条路来!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三军将士轰然响应。吴忧当众叫来书记官问道:“蛊惑军心,叛主弑上,该当何罪?”书记官肃然道:“斩立决!”“向三军将士宣示军令。”书记官吼道:“蛊惑军心,叛主弑上,斩立决!”“好,今日就将十二名人犯明正典刑!”“主公!”“吴忧!”这两声一声是罗兴的,一声却是始终不曾露面的赵扬的。赵扬似乎刚从外面返回,一身尘土,与罗兴对视一眼后道:“吴忧,我敬你是个英雄,将小妹许配与你,不想你是非不分暗昧不明,你疯了还是傻了,竟要杀自己人么!我小妹不远万里前来报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没人告知她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所谓不知者不罪,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小妹所犯,过失而已,你若动用家法重责,便是把人打死了我赵扬也无话可说,但以蛊惑军心定罪杀人,嘿嘿,赵某人第一个不服气!”赵扬一番话也是掷地有声在情在理,官兵们嗡嗡的议论声又起,不少人显然是同情赵婵的。吴忧转向书记官问道:“本公执法可有偏颇?”书记官额头见汗,道:“其中隐情当细细审理后才做结论。”吴忧道:“那么审理之后按律定罪。”对赵扬道:“如此,赵兄还有何话说?”赵扬这时也恢复了正常的风度,致歉道:“本不应妨碍燕公家事,唐突之处,还请原谅。”吴忧一拱手,这桩事算是告一段落。当夜云州法官对赵婵一案进行审理,取消对其蛊惑军心罪的指控,改为“过失失言,后果严重”,与过失杀人同等论罪,罚苦役七年,交金二百两抵罪。次日天黑,鲍雅自圣京返回复命。他去圣京先见到了阮香,转述吴忧的话之后,阮香沉默有顷,当着鲍雅的面命令清河军对皇城围而不攻,同时派出使者慰问皇帝、劝降张潋。鲍雅就是化装成使者的僚属进入皇城的。进城后鲍雅单独行动,潜入皇宫,见到了被软禁的皇帝。转致吴忧之意后,交还天子剑。帝、后闻听唯一的指望吴忧也将弃国远去,不禁抱头痛哭,哀切之情,鲍雅这等武人也为之泪下。近侍苦劝,帝、后方收泪,然君臣相对,默然无语。符玺郎阮重趁机劝帝草诏加吴忧、杨影、赵扬等外藩并蛮、胡等诸可汗大周王爵,命其起兵勤王。若依其言,大周不免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帝虽年少,却深晓其中厉害,涕泣叹道:“我阮氏享国运二百余载,如今气数已尽,不可因一姓存亡再陷天下百姓于刀兵水火之中。”终不用阮重之言。以吴忧忠义可嘉,赏螭纹袍服一身,天子手抄《诗》三卷,又赏鲍雅武官锦袍一袭。嘱吴忧善待生民,守护边疆。鲍雅跪谢辞出。面辞阮香之时,阮香将一封锦囊书信交给鲍雅,嘱其面呈吴忧,未尽之言,皆在信中。出城后鲍雅听说,阮香的使者被张潋割去鼻子逐出,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看来这最后一步缓和余地也被张潋自己堵死,张氏的命运是注定了。吴忧摩挲着鲍雅带回来的手抄《诗》卷,书法虽略显稚嫩却有股子滞重韵味,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对赵扬道:“将我杀人的剑,换了治平的《诗》,吴忧岂能辜负陛下?必让天下知道天子仁善爱民之心!”赵扬却还在惋惜皇帝不用阮重之言,这样他就无法名正言顺讨伐阮香这个死敌了。鲍雅转呈的阮香书信吴忧却没有打开,径自放进了怀中。次日,吴忧命罗兴率金赤乌主力部队取道徽州向云州进发,接应先期出发的苏谒、罗奴儿部,约期在云州会齐。吴忧自带了鲍雅和十八骑护卫越昌平关,取道燕州,用最快的速度与莫湘部会合。两日后吴忧一行到达昌平关,发现关城军士盘查甚严,遣从骑暗中打听,好像是冲着赵扬来的。这也不难猜测,应该是宁雁回营后布置下的,吴忧与阮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宁雁自然不敢打他的主意,但赵扬却不够这个交情。能抓住这种地方大豪落单的时候不多,说不定就此铲除一方敌对势力,所以清河这次必定是万分用心。吴忧与赵扬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赵扬只好向吴忧告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扬就此别过,自寻路回去便是,不劳燕公远送了。”吴忧并不强留,二人就此别过。待得赵扬远去,吴忧却并没有立即过关去燕州。几天相处下来,吴忧总觉得赵扬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瞒着他似的,再说以赵扬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混乱的时候以身犯险来圣京趟浑水,他忽然现身大战后的圣京肯定是别有目的。不过猜测终归是猜测,吴忧现在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去处理,只好先把赵扬的诡异行动放在一边,尽力赶路。昌平关下,虽则队伍里少了赵扬,吴忧一行却还是被拦了下来。守关的将官面目相当陌生,应当是吴忧走后清河成长起来的新锐军官。他冷冰冰地问吴忧有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凭证,如若没有,那么对不住,请到当地官长处申领,没有通融的余地。在清河控制区内,吴忧向来畅通无阻,一面金赤乌的旗帜加上吴忧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从没有听说过什么路引凭证之类的东西,阮香日理万机,忽视这样的细节也不难理解。但宁雁牵头的清河军参谋部却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任凭吴忧智谋高超也没想到还要经过这层周折。鲍雅见那关城设卡并不十分严密,守备的军士也以新募兵为主,以吴忧和他两人的武力,强行闯关冲卡不是什么问题。吴忧却不同意,冲关容易,问题是即便冲过这昌平关,前面还有几百里路属于清河控制的范围,难不成要跟清河几万驻屯军作对?他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跟清河军捉迷藏上。当下果断地回头,去找最近的监察司衙门,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监察司衙门的主官还是他提拔起来的卢笛,这点儿方便应该还是会给的。吴忧在衙门等了一日,卢笛飞马赶到,不但带来了吴忧的通行证,而且带来了清河刺探到的另一个惊人消息――泸州赵氏正密谋对付云州。

第二十八节 先攻

听了卢笛带来的消息,吴忧大吃一惊。他之所以敢带少量兵就放心南下,清河的关系自不必说,另一层依仗就是泸州也是他的盟友,没有后顾之忧才敢这么干。如果泸州有意进取云州,那么以赵扬的才干和多年来积蓄的实力,现下一团散沙的云州没人能挡得住他。吴忧甚至推测,赵扬这几天来与他混在一起就是为了刺探云州动向来的,而他的妹子赵婵则无疑属于间谍之属了,难得赵婵没有跟赵扬一起走,可能还没想到他们的奸谋已经暴露了吧。一念及此,吴忧对赵婵仅有的一点怜恤之情登时也化作乌有,当即着人将赵婵严厉拘押。赵婵原本觉得躲过一劫,没想到晴天一声霹雳,吴忧居然又要拿她问罪了。只是可怜她对赵扬也好泸州也好,什么计划阴谋一无所知,在吴忧声色俱厉的申斥下,这个单纯的女孩精神终于崩溃了,不管吴忧问什么,她都像木头人一样一概答是,连鲍雅都瞧得不忍,吴忧却阴沉着脸色让赵婵在供状上画押。随后吴忧向卢笛借了一队人马押送赵婵到燕州,自己率从骑轻装疾驰云州。

云州。

陈玄与狄稷二人从圣京赶到燕州,发现莫湘早已拔营北上,二人沿着莫湘行军路线一路经过燕州、火翼城、白郡,经霖水河谷,赶到云州城却发现莫湘的军队根本没有开到这边来。两人先化妆侦查了一下云州城防,发现莫言愁似乎根本没有用心经营这座城池,城防松弛,叛军上下也都没精打彩,盘查极松。以狄稷估计,要是烈火金赤乌的精兵有个一千人足可以一冲而破。莫言愁也似乎并没有扩大叛乱的野心,占住了州城就不再进取。陈玄觉得莫言愁很可能不在城中,因为叛军还有一部分在封锁着伏牛山,莫言愁很可能将精锐部队都放在了北边。不过他们两人看出来的事情莫湘没有道理看不出来。难道真如传言,莫湘顾念姐妹之情不肯剿灭叛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莫湘先在火壁城建立补给基地,然后徐徐进取。若是没看见云州城的情况,陈玄说不定会相信这个推断,但看到了云州城的情形之后,陈玄都觉得难以说服自己。他立即让狄稷赶赴火壁城,若是莫湘在彼,则立即催促其起兵攻取云州,若莫湘还不在,那就接管火壁城军队指挥权,募兵筹粮,准备平叛。陈玄自己则继续向北走,观察一下沃城与伏牛山的情形,看能不能与张颖等人取得联系,确保少主的安全。令陈玄不安的还有一点,陈笠与陆舒二人堪称吴忧的左膀右臂,尤其陈笠,胸怀丘壑,颇有智计,在这大乱之时,为何竟看不到这二人的一点踪迹?还是这场叛乱发动之初这二人就被人除去了?尤其让陈玄心焦的是吴忧这几年惨淡经营,云州含英蕴华刚有起色,一番苦心经营不知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毁去几许。

泸州,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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