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校对版作者楚惜刀》第110/123页


  燕陆离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扶起燕夜辰,安抚道:“你把宁陵的事详细说说。”燕夜辰脸色铁青,忍住悲痛一一说来,燕琼等一帮将军心寒地听着。末了,燕夜辰补了一句:“郦逊之领了大军在我军后面远远吊着,末将本已甩掉了他,被凌伏堵了一回,又被他险险要追上。”
  燕琼听得皱眉,心想郦伊杰的两淮联军已够难缠,若加上郦逊之自宁陵带来的郦家军精锐,只怕更是首尾难顾。
  燕陆离听完,眯起眼道:“是我小觑了朝廷的兵力,也小看了郦逊之的胆识,更小看了郦伊杰。他既领兵追击我,宁陵城中那人想必是个假货。这老狐狸谋算太深,怪不得你们。”
  燕夜辰愧然道:“是末将大意,以为康和王在手中,没小心提防郦家军!”燕陆离一摆手:“罢了,我们失了先机,一支哀兵,未必不能取胜。我们先回太康,再想法伏击郦伊杰,以报今次之仇。”
  燕夜辰闻言一震,犹豫地道:“为何回太康?”
  燕琼笑道:“太康已被我军夺下。”
  “可是末将来时,未曾在太康城头看见我军旗帜……”
  燕陆离面容一变:“你说什么?”太康如果有失,他的后路已断,即使想再回陈亳两地,恐怕也不能一帆风顺。
  他转头向燕琼道:“速派人回去侦查。”
  燕夜辰道:“莫非是郦伊杰先占了太康,再来追击?”
  燕陆离来回走动,沉吟不语,对方的兵力超出他的想象,朝廷竟能在短时间用充裕的人马应对他引起的变乱,让他委实有点惊奇。想当初陈亳之乱,要靠他出面平息,可见朝中无人,但为何如今他会深感动辄被制?
  燕琼迟疑地道:“我军粮草……只够半日。”他们之前已用部分粮草引诱郦伊杰入伏,此时多出燕夜辰带来的七千人,粮草越发堪虞。燕陆离眼皮一跳,沉思半晌,徐徐说道:“若真是没粮,更要攻下太康。我等在太康城前扎营,盛土为粮!”
  燕琼一怔,旋即展颜道:“不错,他们看我们粮草充足,只当我们要长久作战,谁知我们却会立即攻城!”
  燕陆离点头:“分发粮食,让大家饱餐一顿,我们背水一战。倘若这一战再不能决胜,拼了鱼死网破,也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家破人亡。”
  这话很有些悲凉的意味,不是什么好兆头,燕琼心中咯噔一下,与燕夜辰苦笑对视一眼。燕陆离神情自若地瞥了瞥两人,燕琼神情顿变,也做出安然的模样,急急去安排掩人耳目的运粮车。
  离太康城池尚有十里,燕家军选了林边一处扎营,借密林遮挡大军的行踪。对内只说兵马众多,无法一齐进入太康城,加上要故布疑阵迷惑郦伊杰的追兵,必须在城外扎营。午时开饭,全军吃了丰盛的一顿,燕琼又弄来稀薄的水酒助兴,军心略略一振。
  备好了的假粮车缓缓在营地前拉动,燕家军下层军士不知内情,以为粮草源源送到,甚是欢喜鼓舞。
  燕陆离亲自为诸将进酒,喝到兴起,忽然把盛酒的头盔往头顶一举,大喝道:“想我燕陆离,纵横半生何等逍遥,可惜朝廷无眼,置我燕家军于绝地!燕某在此立誓,只要有一口气在,与诸位同甘共苦,生死不弃!”他这段话有意运了内力喊出,全军上下纷纷起身,陆续朗声道:“同甘共苦,生死不弃!”
  燕陆离心头一热,复又一愧。他自忖手下有足够的精兵强将,又正巧守着陈亳两地,紧邻京城,制住郦伊杰后立即出兵,捎上郦家军的人马,可以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到时一路顺畅打到京城外,京畿五大营那十万混饭吃的老爷兵,并不在他眼中。
  龙佑帝费尽心机打压他,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陈亳之乱。燕陆离冷笑,若不是他的人在陈亳煽风点火暗地控制,若不是朝堂上仍有人帮他说话,皇帝焉能放自己出来?
  想到这里,燕陆离突然毛骨悚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龙佑帝是故意放虎归山呢?
  他不反,皇帝就无法名正言顺杀了他。燕陆离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子弟兵,他们的头颅,他们的鲜血,那是他最大的本钱。如今,他带了全副身家在赌博,那养在深宫里的小皇帝,是否早就期待这个结局?
  龙佑帝究竟有何依仗,敢如此托大?难道皇帝竟能无保留地相信郦伊杰的郦家军?燕陆离冷冷一笑,郦伊杰,只怕你的下场,还不如我。
  前方来了一骑,正是派往太康的探子。燕琼忙大开营门迎接,那探子行到门前,忽然被一箭穿胸,扑通倒地。一支黑衣大军旋即自林间凛然出现,无数旗帜自远方扬起。
  燕陆离看到“英”字帅旗,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黯,瞬间皱纹仿佛潮水涌来。燕夜辰知道厉害,急忙整顿军队,将燕陆离护在其中,警惕地保持距离。
  英麒麟到了。


第四十五章 哀弦
  旗帜翻滚之间,一队精锐的人马徐徐出现,当中护着一员大将。
  英麒麟驻颜有术,看上去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英姿勃发,一袭大红箭衣,在阳光下熠熠夺目。燕陆离遥遥望见,想起从前并肩征战的戎马生涯,心中无限感慨。
  二十年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岁月无情,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老了,可英麒麟看起来,还是当年打遍天下的那个翩翩少年郎。记得从前,他们曾笑话英麒麟是一只不会老的神兽,谁知英麒麟浑不在意,自诩为仁兽,要为天下求太平。
  旧日情形历历在目,燕陆离自嘲地想,他就是阻扰太平的大石,会被英麒麟毫不犹豫地粉碎。
  一道红光闪过,英麒麟拍马掠出,人与马化身一条红线,忽然杀到燕家大军之前。众将士无不惊诧万分,一齐屏住了呼吸。燕陆离望着他恍若往昔的矫健身手,刚想喝令弓箭手发射,英麒麟扣准弓弦,行云流水地射出一箭。
  两军对峙,所有人屏气吞声,正是高度紧绷的时刻。他这一箭横空,呼呼作响,每个人耳膜震动,听到宛如催命符一般的箭声,呼啸而来。被这箭声惊得腿脚酸软倒地的士兵,竟有十数人,人人都觉得,这死神般锐利的一箭,是往自己的心口射来。
  燕陆离轻轻闭上眼睛,一声叹息。
  应和着这声叹息,云骑军指挥使燕玄胸口开花,箭矢穿身而过,又射入他身后一名副使是肩头,两人应声落马。目睹这一切的燕家军,都被英麒麟的气势惊破了胆。
  这弓弦之力,可当万人敌!
  英麒麟一箭得手,立即回马,人马合一,同时大军急行掩护,漫天飞矢跨过他的头顶,像乌云掠向燕家军阵营。燕陆离挥手命众将击杀英麒麟,已经晚了一步。
  千军万马奔突而来,燕陆离却陷入了沉思。
  皇帝请出英麒麟并不奇怪,可这支黑衣大军又是哪里的奇兵?据他所知,寿国公深恐先帝忌惮,开国之际便已悄然归隐,不知所踪。难道,竟是先帝安插在暗地里的隐秘棋子,默默隐忍这么多年,就为了在小皇帝危难时奇兵制胜?
  燕陆离冷汗尽出,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他的一念之差,带来连环的因果,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而他就如断线的风筝,无力地朝万丈深渊坠落。
  大军淹没了英麒麟的身影,可是那大红的颜色,血样的影子,不停地在燕陆离眼前晃动。他看着敌军的骑兵汹涌而来,想到这天下英雄都会围成一团挡他前路,不由爆出了一声深怀恨意的冷笑。
  他不信他会这样折损在战场。
  这战场,曾闪耀过他屠戮敌人的辉煌。燕陆离长啸一声,刹那间豪气满胸,英麒麟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不会因此退缩躲避。他冷冷地凝视英麒麟,对方的身影正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仿佛要消失在大军中,但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燕陆离搭箭,瞄准。
  拉满二百石的劲弓,羽箭笔直地穿越战场,陡然不见。燕陆离冷眼看着,血红的影子再度浮起在远方,幽冷的羽箭也闪电般现出身形。
  燕陆离咽了口吐沫,喉间有若火烧似的焦灼,随即冷静地回马游走。英麒麟蓦地转身,用弓弦劈落了飞箭,劲力震得他手臂发麻,差点掉下马来。这一箭来得毫无迹象,他却恍若目睹燕陆离拉弓松弦,心中为之一凛。
  可惜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不仅需要实力。
  还要一点点运气,燕陆离就欠缺了这点运气。英麒麟彼时已回到军中,正自拉马回身,便察觉到了这一箭,仿佛有风雷之声,挟开天辟地之势激射而至。直到以铁弓劈开箭矢,英麒麟依旧心神不宁,像被蛇头紧紧撕咬,有种脱身不得的烦闷。
  英麒麟按下不耐,轻轻一挥手,弓箭手疾退,铁甲骑兵重装上阵。两军交战,无需比拼个人之力,他这支玄甲军锐气正锋,作为主帅,英麒麟先声夺人赢得士气后,便可退居二线。
  玄甲军宛若黑云压顶,密密地朝燕家军横冲直撞过去,燕琼立即命令武定军提刀斧梭枪迎击,同时骁胜军的骑兵在旁搏战配合,一砍马足,一劈敌人。谁知玄甲军的马都是特别培育的异种,又以精甲包覆,铁蹄汹汹踏来,把武定军冲得七零八落,竟没几个梭枪能刺中人身,连马足也没碰到,就被骑士一刀砍翻在地。骁胜军被玄甲军一冲,当头几人连人带马狠狠摔下,余者只敢绕路游走到侧方,无法挡其锋芒。
  玄甲军像一座移动的城池,所过处望者披靡,燕家军的前锋几次下来奈何不得,便不敢再与其硬拼。燕陆离看得气闷,驾马行到军前,随手抢过一只梭枪,运起十成功力,狠狠地朝不远处的一个玄甲军士兵身上抛去。
  他臂力甚强,这一击重若千钧,瞬时将那人戳翻在地。燕陆离瞪着血红的眼,厉声道:“给我拼了!”燕家军见王爷如此搏命,慨然应声,三五个人同时冲上围住一个玄甲军士兵,奋不顾身地用血肉之躯抵挡着铁蹄。燕陆离心中惨然,明知普通军士没有内力,兵器无法简单刺穿玄甲军的装备,只能凭借人海战术,用累积的牺牲换取对方的一点伤亡。
  燕家军士兵一片片倒下,但只要是被拽下马的玄甲军,则更是惨不忍睹,面部被砸得稀烂如泥,燕家军难以宣泄的恨意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刺不穿的铁衣在无数刀斧的劈砍下,也有了断裂的痕迹。
  燕陆离心痛不已,他的兵马太少,一战过后又太过疲惫,被英麒麟捡了个现成便宜。
  燕陆离在中军望见前方败象,当即命燕家军迅速结阵,向北撤离。北面是他来路,自然不疑有埋伏,大军掩护燕陆离和一队精锐先行,燕琼当仁不让地领了精兵紧紧保护着主帅,燕夜辰只得率兵断后。
  行不多时,前方忽然出现十几辆装满草料的车子,东倒西歪堵在路上,像是被人丢弃。燕琼一惊,勒马回望,后面追兵带起的尘土汹涌如潮。他急忙命人挪移草车,不料耳旁呼呼风响,听得弓弦之声,再看过去,不知哪里飞来一阵带火的箭雨,草料顿时熊熊燃了起来。
  燕琼情知上当,连忙回马告知燕陆离,他马身尚未调转,一支利箭正中右肩。燕琼咬咬牙,奔回燕陆离身边大叫:“王爷,有伏兵!”
  燕陆离迟疑了片刻,前方被堵,后有追兵。如果这时郦伊杰再率领两淮联军出现,双方夹击,他再无脱身可能。想到这点,燕陆离心中一惊,奋然对将士道:“给我掀了这些车!”他大喝一声,跳下马来,手持一杆长枪,身先士卒地挑起一辆起火的草车,用力一抛。草车被他大力一催,喀嚓一阵巨响后,变作四分五裂的几段。其余将士纷纷冲上,竭力清理道路,就在这当儿,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
  作战的最佳时机点,稍纵即逝。就在燕家军不知进退胆寒之际,“英”字帅旗左右飞舞,前方丛林中跃出无数黑衣将士,明晃晃的刀光灼伤人眼。这一出击,燕家军上下无不惊骇丧胆,乱作一团,燕夜辰紧急指挥麾下最精锐的云骑军突围,保护燕陆离从左翼冲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对方有意放水,他们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
  燕陆离没想到自己竟再一次,狼狈逃命。想到英麒麟的手段,暗自感叹,对方布局严密,隐忍的功夫更是一流,将伏兵藏在沿途丝毫不漏一点破绽,燕家军路过时,竟毫无察觉。
  他紧打马鞭,惶然自战场急驰撤出十多里地外,号令燕家军稍事休息,又再疾奔数十里,足足逃了半日。眼看暂时抛下了追兵,燕陆离回马眺望,心怀感伤。
  燕夜辰默默地守在王爷身边,满身风尘,一脸疲倦。
  “皇帝轻骄喜功,我原想他能亲征,则大业可期。”燕陆离叹息,言语中似乎苍老了很多,“没想到郦伊杰也来赶这趟浑水,更没想到,我会遇上英麒麟。这几场仗打下来,原来轻骄喜功的那个却是我。”
  “王爷,我们回江宁,东山再起!”燕夜辰激动地说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燕陆离出神地望了远方,仿佛再度看到烧焦的旗帜,伏地的将士,哀鸿遍野。一开始就是个残局,他仓促对弈,只为赌一口气。当女儿被掳走,当他成了阶下囚,他只想奋然出击,不想再忍下去。
  这是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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