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校对版作者楚惜刀》第47/123页
“不用前辈长前辈短的,你跟着逊之叫我声舅父,我便心满意足。”柴青山故意掏掏耳朵,亲切地道,“自从十几年前我金盆洗手,兄弟散尽,对我直言不阿的只有你和老厉。你和逊之是兄弟,就是我的家人,以后凡事尽管直说,不必有所避讳。”
江留醉心下为难,和郦逊之认了兄弟,平白多出义父义母不算,又来个舅父。他倒不是不愿认亲,只是叫不惯,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略一迟疑,柴青山长叹一声,“我爱屋及乌,倒叫江公子麻烦了。”
“舅父不必多虑,”江留醉硬着头皮叫了声,“叫多了便习惯了。逊之不在,我替他尽些孝道是情理中的事。”说也怪哉,叫了这声后他胸中舒坦许多,恨不能多叫两声。想到自己母亲如有兄弟,这一声想来已叫过千百回,可叹身世不明,骨肉难寻。
柴青山听他改了称呼,眉间烦恼尽消,笑得甚是畅快,将坛中所剩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江留醉忽然思及柴青山是多年前的江湖风云人物,必熟知武林掌故,正可借机引开话题,便问道:“我有一事相询,不知舅父是否知道。”
“你想问什么?”
“我师父名叫仙灵子,舅父可曾听说?”
柴青山来回踱了几步,脸色时晴时阴,江留醉兀自惊疑中,听他说道:“仙灵子这个名号,我不曾听过。你不妨把你师父教的功夫略使一二,兴许我能从武功中看出他的身份,也未可知。”
江留醉原已心灰,听到后来兴奋地道:“如此甚好,我这就献丑,请舅父指点!”
他双足轻点地面,如青烟渺渺升起,浑身看似不着力,忽地幻出七、八个身影,分不出哪是真身、哪是幻觉,在堂中游走。脚下步法更暗藏玄机,以为他要进,却蓦地飘出丈外,以为他往南,竟有若干分身化往各个方向,眼力稍差便完全失去他的踪迹。
江留醉一面施展轻功,一面叫道:“这是师门叠影幻步的轻功绝技,舅父可曾见过?”
柴青山沉吟不语间,江留醉右掌在空中缓缓一劈,接着左掌翻开划出,掌势看去极慢,偏生又躲不过。柴青山点头称许,见他不断画起圆圈来,带动四周掌风大作,周身数丈内景致模糊,再看他双掌化成千手舒展,姿态大气磅礴,不由惊异他小小年纪,造诣却是不低。
江留醉凝神道:“此乃师门金刚掌。”
说完,他变掌为指,这指法又与他常用的云行风的穿金指不同,刹那起灭,瞬息无踪,恍若因缘际会,变幻莫测。柴青山看了两眼,不觉勾起陈年往事,莺燕笑语宛在眼前,知是江留醉的指法作用,连忙摄定心神,暗赞了声“好”!又听他说了句,“这是因缘指”,想到缘起缘灭,人生无常,不由心酸叹息。
以柴青山的武功修为,本不会受江留醉所施指法控制,但一者他全无迎敌之心,全心全意凝视江留醉的一招一式;二者因他心里所藏的往事,着相受控,却也因此看出这套指法的诸多奥秘难言之处。
再看时,江留醉翻身抽出腰间小剑,点、挑、拨、勾、转、引、抹、削,忽而似棍,泛出大片光影;忽而似链,奔蹿跳脱如梭;忽而似枪,仿佛灵蛇出洞。又听“刷”的地一记,两把小剑如孔雀开屏霍然展开,舞来忽忽有声,恍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不息。江留醉灌注内劲在手,剑身顿时扬起栗栗罡风,如狂刀劈下,他脚下的石板地顷刻间裂出一道长痕。
江留醉“哎呀”停手,颇为不好意思,柴青山说了句“无妨”,示意他继续。江留醉本也打得畅快,闻言又舞出两道青紫光芒。一开一阖合,气象万千,正是他得意的离合神剑。那夜在小镇外遇敌已对红衣使过,其剑势飘忽灵动,充满生命之气。
柴青山只看了看,便了悟创这剑法之人当时看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求解脱自在的天道,唯江留醉心胸开阔不染尘埃,故能从另一方面将剑意舞到极致,也算殊为难得。
江留醉平素常用的功夫已然使完,见柴青山并没出声反应,又将二弟南无情的佛音掌、三弟公孙飘剑的过客剑法、四弟子潇湘的莲华拳一一舞来,比对敌时还劲力十足,忽而身形飘忽、忽而凝如泰山,打得整个内堂风起云涌,煞是好看。
柴青山心想,若不喊停,只怕他会层出不穷地打下去,直累到筋疲力尽,于是,他忙移动身形去接他下一招。
江留醉一见他迎面打来,以为是来试招,奋起精神使出全身功力,一击过去。柴青山见势不对,也不躲闪,长袖一挥,连消带挡把他的劲力都化了去。江留醉随即脚点方位,用叠影幻步追击而上,他打得兴起,竟左手佛音掌,右手金刚掌,招式未得用老,又极快变化成莲花拳,饶是柴青山刚刚看过,也要应付一阵。
他正高兴,柴青山身形一停,双臂舒展如龙吟九天,江留醉只觉眼前一花,出现千手千臂,把他所有招式都拆得了一干二净。更有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宛如游蛇缠上颈间,扣住他的大椎要穴。
江留醉颓然住手,朝柴青山拱手一笑,“我输了。”
“傻孩子,谁跟你比武?”柴青山爽然一笑,“你如想打,稍后再练也不迟。你使的这些功夫并未闻名江湖,多半以轻灵为主,想是你师父年轻时所修习。只有那金刚掌稍显稳重些,该是后来的功夫。”
江留醉又惊又喜,“说得一丝不差,师父也说他少年时悟不到这掌中精髓,授业时嘱我凝神静气,说练上十年才有小成。后来幸得云行风前辈指点,我方明白其中诸多妙处,总之这掌每打一遍,都有所领悟。”
柴青山点头,又道:“你所习武功与佛门颇有渊源,你师父难道是佛门中人?”江留醉一愣,这一层他从未深究过,但没见过师父吃斋念佛,不像礼佛之人,于是摇头道:“不是。只是舅父当真没见过这些武功?”
“这些功夫未曾扬名江湖,我的确不曾见过。佛门藏龙卧虎,许是有人知道它们的来历也未可知。我有个好友在无色寺出家,法号心净,几时你有暇路过,向他讨教看看。”
江留醉见师父的来历仍不可知,黯然点头,心念忽动,又问道:“昔日闻名江湖的剑客冷剑生,与哪些人有仇?”
“冷剑生作为先帝的贴身侍卫,入宫前曾为先帝斩杀过数个有名的魔道中人,也杀过很多无名小卒,颇有些仇家。你问这个作甚?”柴青山的脸色略略一变。
江留醉道:“没什么,我前些日子碰到冷剑生,不知为何打了一架,正自纳闷。”
柴青山冷哼一声,“他来动你?以大欺小,真是没羞!你受伤了没?”
“当时被他打得不能动弹……”
江留醉话未说完,柴青山倏地近身,两手按住他脉门,将两股热流冲进他体内。他吃了一惊,察觉柴青山并无恶意,便以自身内力去挡这两股气力。说也奇怪,这两股气一接触他的内力就如脱缰野马径自游走,江留醉连忙闭目凝神,引气追去。只觉那气流引领自己的内力顺着经脉疾走,所经之处激起内息反应,不觉相互绞在一处,不分彼此。
如此气流越聚越大,万流归宗、江河入海般循环十二周天,等江留醉睁开眼来,百骸通泰,舒畅不可言语。柴青山松开手,神情凝重地道:“他的拂尘手颇有独到之处,最为阴毒的是一击之力竟可藏伏体内两月方才发作,适才我为你查了一下……”
江留醉惊道:“那我……”回想遇袭后与红衣动手并不曾有碍,放心一笑,“我没事。”柴青山含笑道:“并非他手下留情,而是早有人替你解了内劲之毒。”
江留醉“哦”了一声,思及花非花心下感激。她为他疗伤时,就暗自驱除他的内伤,而今晨又为他打探到敌人来历,看来她心里竟是一直挂念他的事,只是不言明罢了。相识以来,屡碰她的软钉子,他心灰得以为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此刻希望顿生,是否她面冷心热,只把那份关心埋在心底?
江留醉心里荡出一丝暖意,他没有信错她,看错她。
柴青山见他沉思,以为仍忧虑冷剑生之事,遂道:“冷剑生的成名绝技有三,一曰拂尘手、二曰一元剑、三曰太玄步,尽得黄山道长真传。如今他隐匿不出十余年,必又有绝招练就。如果与你有仇,要打得赢他不易,避他却也不难。”他款款道来,言谈间仿佛羽扇纶巾,正谈笑指点江山。
“老贼胡扯!”一声娇叱传自门外,“叮”地的一记,一支弩箭穿窗而过,标进屋内,直冲柴青山而去。柴青山脸稍一侧已避其锋,弩箭余力未退,“噗”地透入地砖,箭尾兀自摇曳不停。
只听厉孤鹤高声骂道:“臭丫头,哪里走!”门外乒乒乓乓打将起来。柴青山眉头大皱,自言自语道:“何苦又来?”示意江留醉同他一起出去。
江留醉一出门便看到一个青衣女子,手持一张劲弩与厉孤鹤斗在一处。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当日在京城所见的黄衫女子,手上那劲弩煞是奇怪,弯曲的弩弓竟由薄刃所造,仅靠近弩臂处由木头制成,稍不留神被它划到不亚于被利器割伤。
柴青山一面注视两人相斗,一面对江留醉道:“这姑娘叫灵萦鉴,其父灵天骄死于我手,每年都来寻仇。”
他言语间尽是惋惜之意,江留醉闻言大吃一惊。灵天骄这名字实在如雷贯耳,只因他曾是一代霸主,二十多年前雄踞岭南,俨然小国之王的架势。当年燕陆离领大军久攻重镇邵州不下,向灵天骄借兵十万,突袭永州、衡州断其支援,南北夹击方告成功。灵天骄因此博得先帝信任,许其做嘉南王。后来传闻灵天骄得胜归来便即告抱恙,不久辞世,而燕陆离转战多年后成为御赐嘉南王,名列四大辅政王爷之一。
江留醉一惊灵天骄死于柴青山之手,二惊这可能是冷剑生徒弟的女子居然是灵天骄后人,世事多变令他摸不清头脑,他不觉暗自取出双剑。再看场中,厉孤鹤仅凭单手压住灵萦鉴的攻势,她没机会扣动弩机,身后的数十支弩箭便没了用场。
灵萦鉴见兵器受制,大喝一声,索性运气把劲弩当作当做暗器,旋转间破空飞去,直冲柴青山。她瞥了一眼,见江留醉在场,神色大变,忽然回头对厉孤鹤冷笑道:“老鬼,我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功夫!”
劲弩闪着刀光呼啸而至。柴青山张手抓去,江留醉方欲惊呼,见他稳稳地抓牢了弩机,这才放心。再看灵萦鉴双脚疾点数步,歪歪斜斜走来,又从腰间横抽出一把软剑,凌空一划,耀出万丈光芒。柴青山失声道:“银索剑?一元剑法?”忽地又涩声对江留醉道,“你要寻的人在这里了!”
江留醉道:“舅父认得她的剑法?”柴青山凝神道:“岂止是剑法?银索剑名列天下三大奇剑之一,是冷剑生的成名兵器,此剑极薄极软,可藏于腰间,一出手却又锋利无比。想不到这丫头为报父仇,学了他的功夫。”
江留醉心道,回想上次在十分楼外中毒被困,差点命丧她手,那神秘的高手必是冷剑生无疑,出手高深莫测,令人心有余悸。场中灵萦鉴出手快如闪电,配合脚下玄妙莫测的太玄步法,厉孤鹤不得不双掌齐上,避其锋芒。
柴青山似不相信,喃喃自语,“灵天骄的后人,怎会拜冷剑生为师?不可能。”
江留醉不解地问:“舅父何出此言?”
“灵天骄好武如痴,曾与冷剑生交手,不耻其为人,放言冷剑生决无好下场。个中情形我虽不知,却……听灵天骄提过。”柴青山目露追惜之意,紧握双拳长叹,“我虽非有意杀他,他毕竟死在我手下,这个错……”
灵萦鉴闻言,“啐”了一口,高声骂道:“老贼,你卑鄙无耻,诋毁家师,我一并和你算账!”柴青山双目怒睁,陡然喝道:“丫头,错杀你父是我平生第二大憾事,你要报仇便来吧!那个冷剑生本就混账,不服气只管来试!”手一招,叫厉孤鹤退下。
灵萦鉴扬剑掠向柴青山,一剑刺出。江留醉细看她出手,发觉步法诡异多变,虽不如叠影幻步灵动飘逸,却更为繁复玄奥,令普通一记杀招隐了若干后着,更不用说她所使的是变幻莫测的一元剑法。
江留醉只看了一招,剑刺四面,锋扣八方,颇觉难以对付,便留神细看柴青山的应对。
“玄有二道,一以三起,一以三生。”柴青山悠然吟道,说的得正是太玄步法的总纲。他身法忽变,竟用了与灵萦鉴一模一样的脚法,先发制人,灵萦鉴反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江留醉看得着迷,却听柴青山又长声说道:“仰而视之在乎上,俯而窥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弃而忘之在乎后。”江留醉怦然心动,知道他正在教授自己太玄步法的精要,玩味这四句的含义,隐约摸索到其中真义。
与上回灵萦鉴识得江留醉的出手的相同,此番她无论如何踏步、出剑,无不在柴青山的意料中。柴青山纯是守势,并不乘隙进攻,令得一旁掠阵的厉孤鹤眉头微皱。江留醉一面看,一面吟诵刚才柴青山所背的口诀,参照两人步法深思,厉孤鹤见了,走到他身边,有意无意地道:“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江留醉朝他微一躬身,恭敬地道:“玄者既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这步法也是如此。”厉孤鹤扬起眼看他,听出他话中仍有疑问,嘴角哂笑道:“玄生阴阳二气,又以三起三生,三三为九,遇九则变,共计九九八十一方位。”
江留醉豁然开朗,凝视场中道:“她下一步脚踏东南。”厉孤鹤瞥了一眼道:“止位。”灵萦鉴恰恰踏到此步,江留醉又道:“舅父踏东南,却偏南两分。”厉孤鹤道:“难位。”江留醉道:“她转向西北,舅父守偏北。”厉孤鹤道:“格位、更位。”江留醉点头,不再言语,继续留神揣摩。
厉孤鹤暗自称许,负手走开,守在灵萦鉴的退路处,目光仍对她不依不饶。
太玄步法被完全识破,灵萦鉴恼羞成怒,干脆止步不动挥出一剑。失却了身法凭仗,灵萦鉴使剑更为用心,将周身先护得密不透风,再伺机而再动。柴青山微微一笑,轻身飞起,避过剑锋,食指如箭戳入剑圈中央,倏地点到灵萦鉴右手外的劳宫穴。
灵萦鉴顿时握不稳剑,被柴青山一手夹住银索剑不放,任凭灵萦鉴手中发力亦无法动摇分毫。灵萦鉴无奈,左手攻向柴青山,宛若清风拂面飘忽而至。柴青山正是要逼她使出拂尘手,左手两指继续夹紧银索剑,右手一挡一推,与她拆起招来。
江留醉见到柴青山破一元剑的那招,立即领悟到一元剑法以一为本,持剑之手即是根本所在。再看她所使的拂尘手,指尖仿有千丝万缕缠绕,又似拨弄琴弦调曲弄音,五指箕张,疾扭如蚓。柴青山却以慢打快,任她变招再快,只是一味退避,候其力竭再轻轻一拨,即化解了她的凌厉攻势。
看到此处,江留醉忽然明白,柴青山竟是教他识遍冷剑生的成名功夫,以备日后对敌,心头不觉一热复又一酸。他自幼无父,师父虽然慈祥,但练功时常严厉以待,而平时又鲜有言语。唯独此次遇上郦伊杰及柴青山两位长辈,一个体贴照顾,一个谆谆教导,宛如慈父所能给予的种种关怀。
灵萦鉴无论如何攻不破柴青山的防守,心也冷了,双手力拔,将剑从他手里夺了出来,往脖上抹去。柴青山急忙一阻,灵萦鉴却是虚招,一剑横挥把他逼退两步。谁知厉孤鹤早看出她的伎俩,悄然赶上,掌中含劲一吐,尽数往她背脊上按去。
灵萦鉴听得身后风响,暗骂老鬼狡猾,翻转手腕将剑向后一挥。厉孤鹤变掌为指,“乒”地弹在剑上,这一指凝聚他数十年功力,灵萦鉴顿感手指发麻,银索剑脱手而飞。厉孤鹤有心为柴青山去此余孽,得势不饶人,掌风如刀迎面割去,柴青山惊呼“小心”,灵萦鉴躲闪不及,正中脖间扶突穴。
遭此重击,她一声惨叫,人如落叶横飞出去,轻飘飘不着力,看得柴青山色变。厉孤鹤掠上,一探她鼻息,哑然抬头道:“死了。”
“什么?”柴青山奔至,俯身去看灵萦鉴。见她面色发白,双眼紧闭,气息全无,不由颓然跌坐。厉孤鹤不忍地说道:“楼主,我……”柴青山一挥手,摇头道:“与你无关,是我害了她。你先陪江公子到里面休息。”
厉孤鹤叹了口气,方欲离开,却见死了的灵萦鉴如鬼附体,手腕微动,数点寒星朝柴青山打去,柴青山离得太近,却不躲不避。厉孤鹤大骇,待要出手已是不及,眼看那些暗器就要打中柴青山,两只小剑忽现,叮叮两声,暗器尽数被拨落。
江留醉一心想找灵萦鉴问出身世,始终注意她的举动,见她忽然出手,手中双剑立即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