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44/964页
汪孚林双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头顶多一张信笺,这一分神,李师爷那前半截话他就没怎么注意听,等听到后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头看着这位捎口信的李师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薄薄一张小笺纸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意思直截了当。
那位叶县尊表示,身边虽有几个仆人,但跟到县衙这么久,说不定会和胥吏勾结,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赋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议他让金宝每日前去县衙后廨,以和其长子一同读书的名义,负责传递两边的消息,如此外人只会认为叶县尊纯粹一片惜才之心。
至于对李师爷这么个人则是重点指出,才学卓著,堪为人师!
汪孚林盯着这薄薄的信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默不做声地将信笺重新折好放进信封里,这才开门见山地向李师爷问道:“恕我直言,我之前听说,叶县尊上任以来并没有聘师爷,不知道李师爷是如何入幕的?”
“当然是毛遂自荐。”年近弱冠的李师爷从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宁国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乡试亚元,可十六却会试不第。因家里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却立誓举业不成何以家为,于是决定找个别人搅扰不到的地方清净读书。听说歙县叶县尊求贤若渴,我就登门自荐,教授其长公子。不想长公子年方十二才刚读了四书,资质庸碌,我实在不耐烦,本打算辞馆,没想到东翁竟然要请令郎陪读,我一时好奇,索性亲自来了!”
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算起来李师爷今年应该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举人!是已经可以谋一个训导教谕这样的学官,甚至到偏远小县当个县令都没问题的举人!所谓亚元,并不是一个名次,而是解元之后从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统称为亚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这年头绝对不可小觑。
更难得的是,人家很重视金宝!
汪孚林对李师爷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对那句举业不成何以家为却不以为然。别看举人考上了,可当年祝枝山那样的才子,从举人考进士也铩羽一次又一次,这要是李师爷万一也这么倒霉,他家里人岂不是要急死?只不过,有这样一心一意投身科举的人愿意给金宝讲春秋,他却觉得非常幸运,当下毫不犹豫,立刻把金宝从外头叫了进来,把事情直截了当挑明了。
金宝刚刚在外头隐约听到几句,但一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眼下再次听到,他的眼睛渐渐亮得和太阳似的,看向那位李师爷的眼神中满是敬仰。而后者矜持地一点头,随即就说道:“虽说提学大宗师已经考问过你,但耳闻不如见面,我得再考一考!”
坐在一边的汪孚林听到这两人一问一答,须臾就是二三十条经义,对照自己那些零碎的记忆,他不禁叹息了一声。老天爷要是能够给他多保存点记忆,他也不至于那么惨!
足足考问了一刻钟之后,李师爷方才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笑着一拱手道:“令郎虽年方八岁,所学却远胜叶公子,我很满意。明日一早就让他来吧,我必将倾囊相授,告辞!”
第三十八章联络员金宝的第一天
眼见李师爷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去,汪孚林不禁暗叹这实在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见金宝还沉浸在某种不可置信的情绪中,他站起身到小家伙跟前,往其脑袋上轻轻一拍,这才笑眯眯地说:“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回去准备准备!”
带着金宝从雅座出来,汪孚林发觉秋枫站在门前呆呆不动,犹如木头人似的,他便唤了一声。等到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忙去找掌柜结账,他便招呼金宝先回了堂屋,将叶钧耀的另一重用意对金宝嘱咐了一遍。
末了,他轻声说道:“记住,你只要把叶县尊的话一字不漏都记住,把我的话也一字不漏传达过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吗?”
“爹,你放心。”金宝捏着小拳头挥了挥,脸上表情就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战场似的,“我绝对不会泄露给别人半个字!”
“很好,今后你就是爹和叶县尊之间的联络员!”
汪孚林玩性大发,直接送了金宝一个名头,见其满脸茫然,他也不解释,笑着说道:“其他时候你只管好好跟着李师爷读书,至于叶公子嘛,他脾气好你就和他好好相处,脾气不好你就装哑巴当他是木头,要是他敢欺负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不准藏着掖着,明白吗?”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这么一种微妙的错觉。眼下怎么好像是上级给下级布置任务呢?所幸就在这时候,秋枫在外叫了一声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进来。得知李师爷刚刚点了客栈中最贵的茶,一壶茶喝掉五十文,他差点呛着了,只能在肚子里暗自哀嚎了一声――这书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要知道,他这三个人再加四个轿夫在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钱半银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随着外头大量银子涌入,现在是铜贵银贱,一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样子,可现在人家一壶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压根没想到,他当初给县衙门子送礼,同样是差点飞了半两银子。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的花钱如流水,也是为将来打基础。好在金宝接下来是免费蹭读书,回头总会把这点本钱翻倍赚回来!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对秋枫说道:“金宝去跟着李师爷读书,以后秋枫你就暂且跟着我。”
这原本是秋枫此次想方设法跟进城来的最大目的,可此时此刻,他慌忙答应的同时,心里却没有太多的高兴,眼角余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宝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宝就装束整齐出了门。尽管从马家客栈到县衙后头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会儿,但汪孚林还是请了两个轿夫用滑竿送一程。
一个家仆早早都在知县官廨后门口等候,见金宝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这便是那位从奴仆一跃而成为秀才相公养子的好运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宝哥。金宝事先听了汪孚林嘱咐,知道这是要打赏的,虽说有些不舍得,还是抓了几个铜钱给了。
等到随其入官廨,一路顺着甬路东拐西绕,最终到了一处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有气无力的读书声。进门之后,他昨日才刚见过的李师爷正端坐主位,手不释卷目不转睛。而一旁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大约比汪孚林小两岁的小胖子正苦恼万分地读着书,见他进门立刻看了过来,可下一刻就只听得砰地一声,再一看是李师爷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时一缩脑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宝连忙收回视线,上前恭恭敬敬拜见过李师爷,对方却连寒暄都没有,立刻将他提溜在身边,拿着一本春秋就讲了起来,语速又急又快。这要是换成别的孩子,铁定叫苦不迭,可金宝却是偷听成习惯,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倾听,唯恐漏了一个字。
一旁那小胖子频频拿眼睛偷瞥过来,见李师爷也好,金宝也好,一个讲一个听,谁都没顾得上自己,他的念书声渐渐就轻了,最后甚至悄悄放下了书,蹑手蹑脚往外走。然而,当他终于成功逃出书房,按着胸口正得意的时候,耳畔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这是往哪去?”
小胖子这才发现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个自己根本没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叫出了一声爹,继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脑袋跪了下来。
叶钧耀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此刻他心里有事,懒得理会这个惫懒儿子。推门进书房,看到李师爷正滔滔不绝给金宝讲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听着听着发现怎么都没个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可就是这一声咳嗽,引来的却是李师爷愤怒的目光,金宝幽怨的眼神。
一时间,他竟感觉自己成了那个搅局的人,不知不觉地往后退出了书房。等到了门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不禁把满腔恼火全都发泄到了儿子身上。
“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见跟着父亲过来的一个家仆磨磨蹭蹭上来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烟就往外跑去,口中还大声嚷嚷道:“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