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49/964页


汪孚林这下子终于不能装沉默了。叶钧耀的出身他也打听到了,这位出身宁波府颇有家资的大地主之家,从小是家中努力供养他一个读书,二十出头中了举人后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书院进修,以现在金榜题名官居一县之主的结果来说,经史八股肯定不错,可经济实务只怕就一窍不通了。

这笔庞大的丝绢夏税,是要按照粮区派发到每一户每一个人头上的。每年六千多两,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县尊,徽商有钱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县行商者固然众多,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富甲天下。至于为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为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这才有很多不能靠土地养活的人出外行商。我虽年少,却也从村人那里听说过几句民谣,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丢。’县尊看到的是那些经商有成的徽商,但还有更多小商人抛下娇妻幼子,一辈子在外奔波,最终埋骨他乡,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债务。”

原本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想方设法打动叶钧耀,可话出口之后,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里翘首期盼的二娘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归的那位父亲,想到因为丈夫的病抛下她们匆匆赶往汉口的那位母亲,不知不觉认真了起来。于是,他便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说。

“从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后,还常常会返乡办学买地,行善乡里,但这些年来,往两淮江浙买地安居的越来越多,光是扬州一府,就有众多徽商迁居,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没有什么田地,纵使豪富,在原籍交纳的赋税却很少。所以,县尊之前说的,学生不敢苟同,徽商虽富,但歙县很穷,徽州一府六县都很穷,据说光是历年积欠赋税,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叶钧耀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驳自己,原本大为不悦,可听着听着,他就渐渐有些动容了。高谈阔论的叶县尊毕竟还不是个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贫这种事实已经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尴尬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有些心虚地岔开了话题。

“这些本县都知道了,可现在明白根子也没用,重要的在于解决问题。夏税一开征,丝绢、小麦、茶叶这些正项不说,从各种岁办的物料,岁贡的贡品,两广打仗要征派的军费,到衙门的公费开支,全都要放在夏税里头一体征派下去!这时候讨论什么歙县独派丝绢夏税,还是六县均平负担,已经来不及了。”

“学生说的这些,就是和解决问题有关。学生斗胆请问县尊,衙门六房、承发房以及其他各处的胥吏,还有三班衙役,县尊能够真正信赖的是谁?”

汪孚林此话一出,就看到对面这位县令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叶钧耀之前根本就没怎么把那些胥吏看在眼里,又怎会信赖这些人?否则,上次端午节赛龙舟那会儿,叶钧耀不会表示对户房人事更迭不感兴趣;之前骤然得悉亏空,不会直接把他这个小秀才半夜宣召了过去询问,最后对他试探性提出的启用刘会这一建议立刻点头;更不会在联络员的问题上,也煞费苦心地选择了金宝!

“县尊孤身上任,如今才会有奸吏意图辖制,而县尊身为一县之主,总不能屈尊降贵去夺这些胥吏的权,当然得找一些信得过的人。毕竟,县尊能够保证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个户房司吏赵思成?如若一个赵思成之外,还有别人怎么办?如刘会、赵五这些,纵使现在一时为县尊所用,可难办的是长久。说句不好听的,县尊是要离任的,而他们这吏役是要长长当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桩利益,在任期之内把他们都聚拢在身边听用呢?”

听到这里,叶钧耀要是还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那就真是猪脑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诉他,可以打着均平丝绢夏税这么一块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拢在身边,形成一个圈子,于是就不用再发愁大权旁落,被人辖制这种事了!然而,这种道理,汪孚林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怎会想得到,难道是……一瞬间,他意识到汪孚林背后那位坐镇松明山的人物,脸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不愧是曾经提督军务巡抚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个坑给他跳!

“此事……兹事体大,本县还得斟酌考虑一下。”

第四十四章演技派

走出叶钧耀书房的时候,汪孚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态度,发现有些太过义正词严,这样的晓以大义不符合自己的年纪,而且,给某县尊的压力似乎也稍大了些。可想想横竖背后还有个大人物撑着,他也就懒得去后悔了。

本来这一笔数额庞大的丝绢夏税是单单歙县负担,还是六县一同负担,他不了解其中那些追根溯源起来恐怕很复杂的关联,也没想胡乱插手,反正凭自己的家境,大不了分摊到自家头上多缴纳一二两银子的税钱,不是出不起。可一次又一次被对立派算计了再算计,他别无选择,只能站在自己如今所属的歙县这一边,站在宗族这一边,顺便把叶钧耀给使劲拉过来,然后在衙门吏役之中也分化出一个阵营。

事情成不成,他且不管,他至少得用这个名目,把敌我分清楚!

当他心事重重,顺着县衙这青石甬路往外走时,猛然只听得一个突兀的声音:“汪小相公又来见叶县尊了。”

汪孚林闻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穿青色吏衫的中年人,他依稀记得上次见过这家伙一面,正是那次歙县生员去府学闹事的时候,前来报信的人!尽管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此人名姓,但他还是本能地生出了一个感觉。

这应该便是赵思成,派了他家粮长的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

来者笑眯眯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说道:“汪小相公,这粮长上任是有期限的,如果逾时不来,就算堂尊现在不说什么,等到最终截止将近,该收的钱粮收不上来,那时候可是有律法在,三日一追,五日一比,板子越打越重,到时候就什么体面都没了!就是县尊,也越不过这祖制!”

“你别高兴得太早,迟早你会有报应的!”

看到汪孚林勃然色变,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赵思成登时笑得更得意了。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秀才,到这份上还想着报应!

眼看这家伙扬长而去,汪孚林脸上怒容不减,加快脚步出了县衙,直到出了门方才常常吐出一口气。

最近里外两张脸,他都快锤炼成真正的演技派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说动叶钧耀,汪孚林接下来也不用金宝出马了,又是一连两天投帖登门骚扰,摆事实讲道理,最后祭出了位列名宦祠这样一个大杀器,终于让有志于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的叶大县尊艰难做出了选择。事实上叶钧耀和汪孚林一样倒霉,上任之初那番慷慨激昂的讲话,以及后来每每挂在嘴边的谋福减负四个字,全都在他身上打满了均平派的烙印,在祖制派那批人看来已经站队了,否则也不会算计上这位县尊。

所以,出了知县官廨书房的汪孚林长舒一口气。他自己已经倒霉地被殃及池鱼了,如今亲手把一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下水,心情总算轻松了点。

虽说他起初完全想明白其中关节后,有些不大高兴,可现如今身为根正苗红的歙县人,站在自家父老乡亲那一边谋求减税那是必须的,再加上他已经被程奎等歙县生员,赵五爷这样的铁杆均平派视作为自己人,那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胳膊肘只能往里拐,必须往里拐!

他连续到这里死缠烂打三天,第一天从正门出去碰到赵思成,第二天第三天,他却没兴趣每次都得在那些吏役面前扮一个无知小秀才,干脆走了知县官廨后门。昨天还有个人带路,但今天却连带路的人都没了,显然叶县尊在做出选择后也有点心理障碍,没顾得上这茬。好在他不是路盲,走了三遍哪能不记住。这会儿,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思量,回头对赵五爷和刘会二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同时根据计划,快速解决掉账面亏空以及粮长这两个大麻烦。

“汪小相公。”

听到迎面突如其来的这个声音,正心不在焉想事情的汪孚林立刻抬起了头。却只见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丫鬟打扮,眉清目秀,屈膝行礼之后便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家小姐差小婢问汪小相公一声,一连三日造访我家老爷,眼下是否已经大功告成了?”

“咦?”汪孚林听到小姐两个字,猛然想起金宝曾经提过的那位叶小姐,还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犹如提高了警惕,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来求见县尊,乃是为了我家的私事,叶小姐这话我不太明白。”

“小婢只是个传话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继续说道,“小姐说,老爷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县的本事强,还请汪小相公拉了老爷下水之后,千万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则……”

这否则两个字故意拖了个长音,再加上其他这若有所指的话,汪孚林登时只觉得后背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没道理啊,叶钧耀那完完全全就是个书呆子菜鸟县令,怎么女儿反倒比父亲还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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