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917/964页
“只说旧情而已,要是门口守着一尊门神,别人还以为我们私底下有什么密议,这不是正好?”汪孚林依旧满脸轻松,笑嘻嘻地说,“咱们这些人里头,虽说一个四品的都没有,可张公公毕竟是宫里人,其他的一个个都是在挺热门的衙门,难保别人没有点什么想法。既然没什么不可以示人,那么索性大方一点。好了,现在没有闲人,该吃吃,该喝喝,同一阁我还是第一次来,也算是沾了各位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就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了起来。就连之前还因为陈居恭揭破底子而犯嘀咕的张宁,也在朱擢别有用心的死灌之下,没多久就有些犯了迷糊,竟是硬揪着老对手划拳。而汪孚林趁机邀了其他人去给李尧卿的婚事撑场面,比方说迎亲接聘礼等等,当这一顿饭吃完,早已经是过了夜禁时分。
等到用早已预备好的马车把这一个个醉意不轻的人送回去,把张宁丢给陈居恭去安置,今天用喝酒作弊大法,根本没喝多少的汪孚林上了马之后,却兜了个圈子,又趁着黑夜改头换面来到了同一阁中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包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陈居恭在夜色中出了门。
看来,他今天特意选在这里,那是对了。这家酒楼虽说并不是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却不啻为宫里某些太监往外伸出的触手,既然有风吹草动,那就该往家里报信了!
第九一七章急功近利,骤变到来
尽管已经册立了皇后,但对于万历皇帝朱翊钧来说,去坤宁宫过夜谈不上什么享受,反而纯粹只是敷衍。之前大规模选后的时候,他这个皇帝只是摆设,仁圣陈太后也因为生病,参加过一次选阅就再也没露过面,事事都是慈圣李太后亲自把关,就连冯保的意见,也比他这个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后,大选挑进来册立的刘昭妃,杨宜妃,他也全都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都只是虚应故事呆一夜回来而已。
大婚对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业已成人,可以亲政。
只不过,如今这亲政却还要打上无数折扣。若非在辽东之事上,品尝到了小小的甜头,朱翊钧简直觉得自己比笼中的鸟更加憋屈。此时此刻,当田义站在面前,低声提到前天夜里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满座都是品级不算高,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六岁,实权却相当可观的青壮派官员,他终于眼神一亮。田义趁机低声说道:“而且,冯公公新提拔的司礼监随堂张宁,也应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还会结交太监?”
田义连忙把得到消息之后,自己令人去查探打听到,汪孚林和张宁在杭州北新关中那段往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见朱翊钧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满脸的盘算,他这才低声说道:“经由辽东一事,汪孚林顺了皇上的心意对文武都有处置,外间大多觉得,皇上确实亲政了。从前汪孚林只是一个人,如今他在外又结交了这些志同道合的青壮官员,迟早会汇成一股能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没看错人。”
朱翊钧很理所当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随即方才低声问道:“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要派长子李如松入京代为述职?你说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卫如何?”
田义顿时为之错愕。他当然明白朱翊钧是什么意思,只怕想要借此对李成梁暗示,谁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松身为李成梁长子,听说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颇为了得的名将种子,这样一个人哪怕不放在辽东,而是调到九边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砺打仗,那也好过放在京城这种富贵窝里,这不是纯粹浪费人才吗?然而,尽管心里非常不赞同,可想到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都断然不会任由小皇帝如此胡来,他本想暂时忍一忍,不说话。
要知道,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宫里,朱翊钧时时刻刻被人驳回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可是,当朱翊钧甚至盘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几个儿子时,田义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皇上,辽东李家崛起到现在,不过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辽东总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后鼎力支持,这其实是前首辅高新郑的主张,元辅张先生只不过是继续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间,辽东战局糜烂,十室九空,抛荒的民田不计其数,也就是到了隆庆,文有张学颜,武有李成梁,这才好转了许多。辽人守辽土,这正是先帝那时候就定下来的。”
尽管看到朱翊钧那张脸一下子就黑了,田义还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若是留一个李如松也就罢了,可李家其他儿子如今都在辽东军中……”
朱翊钧拳头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声说道:“可按照从前的规矩,出外为总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开国那会儿,武将功高,名声大,所以防备森严,现在这规矩早就不是从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么听说,戚继光在蓟镇却没有带着发妻?”
那是戚继光和发妻早就闹翻了,所以如今就带着宠妾和儿子在身边……
田义在心里这么说,可在皇宫里说戚继光宠妾灭妻,日后万一朱翊钧也这么干,露出一点口风,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只能换了一个方式说道:“皇上,蓟镇和辽东情形不一样,更何况,戚大帅不是蓟镇本地人。而辽东若不是启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将领,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家园不被虏寇占领,这才奋勇拼杀,那么地处察罕儿部、朵颜三卫外加女真人三面夹击的辽东,哪里撑得到现在?所以,朝廷对辽东文武这才一贯优容,自然不会拆散人家妻儿……”
好说歹说,总算是让朱翊钧打消了那念头,田义在告退离开乾清宫时,虽说大冷天却前胸后背都是汗。他自问并不是想要往上爬,这才帮着小皇帝出面去笼络汪孚林,希望将冯保和张居正一分为二把持的大权给夺回来,而是因为从小在内书堂就养成的忠君意识。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张居正和冯保看似对朱翊钧的培养教导不遗余力,可光会读经史子集有什么用?
人的野心会因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钧身为天子,只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拨,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权力,可与此同时,手段跟不上想法怎么办?
当回到司礼监之后,田义便拐去了内书堂。
洪武年间朱元璋严禁内臣认字干政,但整个大明朝有且只有朱元璋一个勤政的皇帝,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就设了文渊阁,挑选翰林入阁票拟办事,自己只管根据票拟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这两位进一步把阁臣的权力扩大不说,就连朱批也懒得干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红大权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礼监不算,还设了内书堂,一次性挑选了两三百个小太监入内读书。
至此之后,大明朝在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外,又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非内书堂不入文书房,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
只不过,相比如张璁桂萼这样从未进过翰林院的人,还能够因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然后再升入内阁,那些没进过内书堂的太监自然不可能再回内书堂,和一帮小宦官一块读书回炉再造,所以像刘瑾魏忠贤这样的固然一时不可一世,可真正说起来,真正从内书堂出来,有文化有志向的太监个个都瞧不起他们,就和张璁桂萼在翰林院镀过金,别人也瞧不起他们一样。
眼下在内书堂这里读书的,全都是些刚刚净身入宫,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每年一选,无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选聪明俊秀,适合读书的,可以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相比外头那些进士从小启蒙读书,一步一步科举上来,这些小宦官的师资力量更加强大,因为在此教习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资深翰林!
这会儿田义和内书堂掌司陈矩在窗外看着里头这些小太监们读书,田义就忍不住叹道:“历来这些教习,有的为了异日登阁拜相,从教习的时候就开始铺垫,进出司礼监时更是处处与人交好,比如严嵩;有的为了让宦官们太监们懂得忠孝节义,将来能够匡扶朝纲,操碎了心,比如当年的陆深陆子渊;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于教导宦官,觉得只不过刑余之人,比如说正丁忧的沈仲化学士。”
“要不是少时入宫,要不是进了内书堂,咱们这辈子也就是目不识丁之人而已,哪里知道忠孝节义?只不过,几百号人进来,要立足又岂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辈欺负,被同学凌辱,而上头发的书本根本就只是虚应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门下,他私底下赠书,哪有今天?”
陈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这个内书堂掌司办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这才低声问了田义之前进乾清宫的始末。原来,昨日正在私宅的他,听到弟弟陈居恭禀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的事情之后,就立刻告知了田义,这才有田义往朱翊钧面前递话。此时此刻,听田义挑明了朱翊钧的想法,他一样眉头皱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劝谏了皇上,否则万一皇上真的向外头流露了这样的口风,元辅张先生一定会为之大怒,到时候冯公公再到慈宁宫一告状……”
想到李太后届时又会勒令朱翊钧长跪谢罪,陈矩看到田义面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后背发凉。也正因为如此,尽管田义曾经问过,是否要对朱翊钧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却坚持只肯缩在后头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够忠君,实在是觉得里外三座大山压着,朱翊钧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与乾清宫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监一样。
而田义见陈矩正在沉吟,当即不无谨慎地问道:“麟冈,汪孚林如今在外这样广结羽翼,元辅张先生会不会生出反感?毕竟,他是靠着元辅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为此才着意笼络他,要是他因为这太过张扬的举动触怒了元辅张先生,我白费力不说,皇上只怕会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当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设宴请的这几个都是什么人?”陈矩请田义在对面坐下,这才凑近几分,低声说道,“程乃轩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乡、好友、同年,又是姻亲,历来帮他做过很多事,这个给事中是因为王崇古看中安阳那一亩三分地,把儿子安插过去做县令,这才酬答他的。而李尧卿因为前头殷阁老之力,入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而他更是元辅张先生的门生!除却这两人之外,其他三个人人都是因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