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933/964页


他和张四维之间的仇怨,往上可以追溯到他刚登第成为三甲传胪那会儿,在京师也有不少人知道。就算他放话说要因为汪道昆的那番回音找张四维讨公道,张四维却因此直接让长子登门赔礼,这态度不是不诚恳,而是太诚恳了!更何况,今天张泰徵不是一个人来的。

汪孚林瞥了张泰徵身后,正站在马车前的张四教一眼,这才发现此人和张四维颇为相似。只不过对比张四维多年官场历练下来的沉稳,张四教就多几分倜傥风流,瞧着只不过三十多岁,风华正茂,怎么都不像已经四十出头步入而立之年的中年人。然而,不论是之前刘英诉说的那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张四教,还是眼下张泰徵负荆请罪的这一幕,他都丝毫不敢小看对方。

要知道,张泰徵这一跪,并不仅仅是个人丢脸,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蒲州张氏对他服了软!

尽管张泰徵坑过自己好几回,但既然没有真正吃过亏,汪孚林对这位张家长子与其说是痛恨,不如说是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悲情人物,因此在出门之后的片刻惊讶犹疑之后,他就立刻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竟是仿佛全无芥蒂一般,把张泰徵给搀扶了起来,这才不解地问道:“张兄,你这负荆请罪实在是有些突然。我和令尊固然因为政见不同等等有些小龃龉,可你又不是他,用不着替父来请罪吧?”

张四教研究过汪孚林往日的行事风格,一贯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不存在那些多余的仁慈之心。所以,在他看来,汪孚林看到昔日算计过自己的张泰徵俯伏在脚下,怎么都应该冷嘲热讽,出一出心头之气。可是,看到汪孚林这举动,又听到这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汪孚林。

这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而是汪孚林根本就看不上张泰徵赔礼道歉这种规格,没听他直接把帽子扣到了张四维头上?

也正因为如此,看到张泰徵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却是没有抵挡得住汪孚林那生拉硬拽,对着那张假笑的脸,竟是蠕动嘴唇说不出一句场面漂亮话来,张四教心中越发失望,只能上前拱手长揖。

“汪掌道,在下蒲州张氏,张四教。今日家兄早起去内阁时,曾经特意嘱咐我,务必对汪掌道解释清楚。收到松明山汪司马送给家兄的那封回信之后,家兄又惊又怒,反复查了好几天,最后质问大郎时,这才得知竟然是家门不幸,大郎因旧怨衔恨于你,于是冒了家兄之名写信去徽州。家兄闻听此事险些气晕过去,故而命我带着大郎来负荆请罪。此等不肖子弟,任凭汪掌道处置!”

笑眯眯地一只手扶着张泰徵的胳膊,汪孚林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张泰徵听了张四教这话之后,僵硬的身体竟是打起了哆嗦。他心中暗叹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享受各种荣华富贵,可一样要承担责任,尤其是家族并不会无休止地一直提供庇护,一旦家族本身就面对危机,自己又犯了大错,那么被当成弃子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因此,他斜睨了张泰徵一眼,见其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尽是绝望,他就笑了一声。

“原来之前那件事不是张阁老,而是张兄干的?咳,我都有些糊涂了。不过,过去的事情那就算过去了吧,我这个人也没那么小气,反正松明山汪氏也没有因为外人一封信就开宗祠对我喊打喊杀,那么处置张兄这种事就不用再提了,看他这样子最近没少受罪,就算冲着史家二位小姐和拙荆是交情最好的闺中手帕交这一点,我也不好对她们的表哥穷追不舍,张三老爷您说对不对?说实在的,张阁老和张三老爷不用让他负荆请罪这么过头的。”

说到这里,汪孚林看也不看面色微变的张四教,盯着张泰徵身上背着的货真价实没有去掉荆刺的荆条多瞅了几眼,随即就对身边跟出来的刘勃说道:“赶紧去找严妈妈,让她把这荆条小心解下来,顺便把刺挑了。想来张三老爷和张兄也不希望请个大夫过来,到时候外间满是胡说八道吧?”

第一次正面和汪孚林打交道,张四教此时此刻再一次把对汪孚林的评价提高了一个层次。他意识到汪孚林恐怕已经理解了他们叔侄此来的目的,否则不会给张泰徵这样留面子,更不会放过请外面的大夫围观这种局面的大好机会。想到冯保的东厂以及刘守有的锦衣卫恐怕都盯着这里,他只能再次长揖谢道:“汪掌道宽宏大量,实在是令人佩服。大郎从前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这种道理!”

当着我的面这样一个劲打击张泰徵,这么说蒲州张氏这算是彻底放弃张泰徵这个长房长孙了?

汪孚林心中一动,等到请了这两位不速之客进了门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对张泰徵表示亲近了,把人扔给刘勃以及赶出来的严妈妈。让后者去解下荆条,顺带把刺挑一挑,那是因为若让刘勃那几个大男人动手,张泰徵必定会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回头今天这出负荆请罪还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而严妈妈若是动起手来,准备工作那就妥帖多了,就算要让张泰徵吃点苦头,也肯定会先堵上这小子的嘴。

因此,汪孚林自然而然把关注的重点从张泰徵转到了张四教身上,笑容可掬地请了人去外书房。走在路上时,他和气度不凡的张四教谈笑风生,心里却不无恶意地想道,如果张四教知道昔日用完就扔如同扔一块抹布的流萤,也就是刘英就在他的府上,那么还能保持这风度翩翩的样子吗?

当然,他刚刚从严妈妈微微点头的表情中,就知道刘英那边肯定不会出现问题。严妈妈出来了,可内宅还有小北坐镇呢!再说,他也见过一些出身卑微的女人,如刘英这样心有定计的不多见,想来人是不会随随便便发疯的。

张四教跟着汪孚林踏入外书房,目光往四壁一扫,就发现藏书量竟然多过自己的预料,而且那些放置长轴以及画轴的卷缸竟然不止一个。若不是他早就完完整整打探过汪孚林的底细,知道汪孚林的父亲汪道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孚林货真价实是收拾烂摊子起步的,祖辈余荫根本相当于没有,他还以为走进了哪家世代书香门第的书房。因此,落座之后,等到有随从进来上茶之后,他就笑道:“汪掌道这书房果然书卷气十足。”

“都是撑场面的。”汪孚林轻松地笑道,“这些书里大部分都是各位前辈老大人送给我的。除了已故谭襄敏公,陈简肃公,还有致仕回乡的殷司徒。”

不就是谭纶,陈瓒,还有殷正茂吗?

张四教在心里回味着这三个名字,心想谭纶是汪道昆的好友兼老上司,殷正茂是汪道昆的同乡,但如果只是这一层关系,那两位都未必会对汪孚林另眼看待,就好比张居正对汪孚林远比对汪道昆要信赖重用。至于陈瓒,那就更别提了,不过是上司下属的寻常往来,却在告病致仕回乡时,还会把自己珍藏的书送了不少给汪孚林,这对于陈瓒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因此,明知道汪孚林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加重自己的心理负担,张四教还是不得不诚恳地说道:“汪掌道,先前家兄以及舅父和松明山汪司马,还有你,都有不少误会……不,应该说是争斗,但如今舅父已经告老致仕,家兄也已经老而多病,所以,借着大郎负荆请罪,我希望代表舅父和家兄,和汪掌道冰释前嫌。”

此话一出,饶是之前汪孚林一直在思量张四教干嘛带着张泰徵做出如此高姿态来,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张四维要和他谈和?他耳朵没问题吧,没有听错吧?开什么玩笑,他就算肯答应,张四维能相信吗?

第九三一章妥协的交易

汪孚林的表情变化,张泰徵当然看在眼里。意识到汪孚林恐怕还没有从宫里得到风声,他暗自庆幸自己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张四维给请回了家,与其商议后,到汪府门前演了这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等汪孚林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不好奇,不追问,他却没有半点受挫的情绪,高深莫测地说道:“汪掌道可知道,今日皇上对身边亲信明言,你是他的心腹肱骨。”

就知道是朱翊钧那个坑人皇帝干的好事!

相比刚刚听到张四维要和自己冰释前嫌时那一瞬间的呆愣,这会儿汪孚林的情绪异常稳定。他能不镇定吗?之前刘守有就因为这样的消息而把刘百川和郭宝痛骂了一顿,眼下张四教又抛出了一个几乎相同的消息,联想到今日陈梁说刘守有曾经出去过一趟,但抽调不出人跟踪他,而且刘守有比第一次更加小心,再对比此时张四教的拜访,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刘守有之前去密会的人,很可能便是张四教!

“张三老爷请继续说。”

张四教没想到汪孚林对自己代表张四维来谈和表现得有些意外,可此时听到朱翊钧反手将其卖了,表情却显得古井无波,顿时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态度。然而,他在来之前和张四维商定了好几个预案,此时就打算先拿出第一个来试探一下,当即开口说道:“家兄如今是内阁次辅,元辅这一病,皇上自然视之为肱股,所以这才将汪掌道的事告知,以示信赖。既然同殿为臣,又只是过往的仇怨,何不尽释前嫌,携手谋将来?”

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四教,汪孚林突然笑了一声:“张三老爷果然不愧为舌粲莲花,据我所知,张阁老就算是内阁次辅,要想见皇上,那却也不是轻而易举轻易的事情吧?更不要说,在司礼监冯公公的眼皮子底下,他还能走进乾清宫,从皇上口中听到他对我的评价。张三老爷,要谈和,你应该拿出谈和的诚意来。要知道,不只是张家在皇上身边有人,我在皇上身边也一样是有人的。”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霸气表态,张四教顿时被噎得有些难堪。他在商场上也见过直来直去言语直接的对手,可汪孚林堂堂三甲传胪,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竟然也和他这样单刀直入?他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强笑道:“汪掌道果然快人快语……”

“没错,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张三老爷你还请直接一点。我们痛痛快快摊开来说,所有筹码都放在桌面上,开诚布公,如何?”

被打断的张四教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最终舒了一口气,当即直言不讳地说道:“我知道家兄和汪掌道之间那些仇怨很难一笔勾销,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相信只要拿得出代价,汪掌道应该能够摒弃前嫌,一同携手闯过如今这险关。如今元辅重病,内阁名义上执掌票拟,实际上冯保却把很多递交到会极门管门太监的那些题本扣在自己手上,并不发到内阁票拟。不但内阁被架空,司礼监也是他一人为所欲为!”

见汪孚林这一次才露出了慎重的表情,张四教又继续说道:“你既然站在皇上这一边,就该知道,皇上是因为元辅和冯公公一外一内,形同一体,竟是大权独揽,这才心中不满。你虽能力卓著,但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的,比方说内阁如今剩下的三个阁老之中,你与家兄不和,而马阁老申阁老,你又和谁交好?

当前:第933/96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