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若昧全集第一部》第1/31页


《明道若昧》(第一部)
作者:巴谷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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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往事哪堪回首

 半年后,张权禄从澳门归来,不自觉地首先来到英帝大酒家,晃然记起临离开南眀的前一天的事来:名言坐在酒家第九楼30室的那张龙椅中,双目微闭,仰头朝天,无限神往又无限留恋的样子。他确凿记得,当时名言的确脸上挂满了留恋,镌刻在脸上,很深很深。一道身影倏地晃过,名言!在眼前飘渺着,晃动着。心里起伏着一个念头,又用苦涩扑灭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逐渐扩散开来,仿佛紧裹着这幢大楼。他自言自语道:“半年……半年呐……”

他脸色乌青,仿佛刚逃离一场空前的劫难,在深山的一个洞穴底,偶见一丝阳光。现在他的确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直到回到南眳,仍然刻骨铭心,奔腾不息。

“半年呐,半年——”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反复咀嚼着,“半年似金,半年如烟……”

午夜后的英帝大酒楼,从白天的喧嚣里走过了白天长久的平静,终于踱进了夜晚平静里的喧嚣。喧嚣得只剩下了六楼以下到三楼的小包间里折射出来的粉红色的灯光,若暗若明又若明若暗,不断地骚扰着张权禄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正是这些灯光仿佛证明着生活正在延续,而生命在一天一天了重复着。

“日子——”张权禄的嘴唇在晕黄的灯光下蠕动着。仿佛正是这些灯光证明着生活还在继续,而生命正从灯光下逃走。

她说,她又见到死鬼了。死鬼的面容依稀就在折磨着她,折磨得她魂不守舍,七窍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近来日日夜夜周而复始。他听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得陪着她无奈地叹息,无奈地摇头。这般无奈让他想起了妻子曾素芳。

他突然感到有些内疚。自结婚十年以来,那是曾素芳第一次如此恳切地要送他到机场,恳切得近乎哀求。他依稀记得,素芳当时的眼色确然就是哀求,象是想见最亲最近的人临行前的最后一面。白晰的脸上挂满忧愁,忧愁在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漂泊,漂泊着瞬间的无奈和欲言又止。

“别去哰,好不好?”她道,“不就是公费旅游?再说澳门你也去了多次,少去一次又何妨?”当时他以为她心有不满,以她素来预见颇为准确的那点自信,吓唬他这个油子兵。对他此次前往澳门,素芳一直反对。她说她有种预感,自己的右眼一连几天跳个不停。这种情形在表姐夫发生意外的前两天也折磨着她,结果有一天后,表姐夫真的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走得那么让人黯然神伤,走得那么面目全非。轿车从大拐弯处神秘地刹车失灵,不听使唤地如蛇行如云散,横空跃起,如雾般坠落峡谷谷底,等打捞起来时,已经面目难辨。她不停地讲着这事,弄得他心烦意乱,失了方寸。想大吼斥责,终究还是忍而不发,“你的好意我晓得。但是此次出行不同往日。”

素芳的忧愁挂满了一张脸。他现在觉得,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一种自然表现。当时自己觉得象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实力派演员,举手投足之间的忧愁出自角色的需要,在应当出现时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出现得那么逼真,逼真出九分的九分的机智,一分的装腔作势。老奸巨滑地固作吓人状,以博取观众的紧张。引得观众徒生同情,余味无穷。那时的素芳正是这种表情,拿腔拿调一番,用意昭然若揭。

如今想来,确然悔之晚矣。

第一章 往事哪堪回首⑵

 那天,行政会。例行会议。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等着厅内那几声几乎不可闻的谈话声、拉椅声抑或是咳嗽声平静下来,直至针落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之后,才轻声的咳上两声,清清喉咙,猛地抬起头,理一理经过处理后黑得发亮的披肩长发,一双本来无限神往的眸子倏地冷凌下来,然后再次扫视一下大厅时里可能坐着部下的每一个角落,开始发言:“马克思他老人家说过,只有在陡峭的山路上不断前进的人,才能达到光辉的顶点。我真希望我们学校在不远的将来能做到这一点。当然,这可能还得下一届校长来努力啰。”

名言原本不姓名,名不叫言,但是得此名却名正言顺。八年前在南眳眳民族中学似乎听人叫过“闵校长”。之所以说是八年,而不是十年。这意思大家极容易明白。一旦开会,无论大会小会例会,一口正宗的名言警句、唐诗宋词朗诵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勾起回味片片。在冗长的发言稿中穿插着潘长江小品般的诗词朗诵,赵本山小品化电影般名家格言,既象听篇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的随笔,又象听一曲经典的散文朗读;声音抑扬顿挫,委婉曲致,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想象空间过大,留白过多,结果自然是她没有想象的。然而她沉醉于斯,沉迷于彼,别人也不好说些什么。校园里暗传,闵校长是否是电影学院表演毕业的,因为生不逢时,又或者过于低矮且发福的身子,妨碍了她在演艺界的正常发展,以至于只能屈居山区二十年。最终也许瞎猫逮着了死耗子,一头窜到了南眳市首屈一指的民族中学,当了七年的副校长。说到底,这个名字的发起人,至今仍然是个迷。不过综合大多数人的细加勘察,暧昧地总围绕着一个人的名字展开。这人自然就是张权禄。

她到公安局改名字的当天,户籍处主办人员无不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老心不老的怪物。警察之所以把她当成怪物,原因很简单,从未听说过一个近四十岁的人,尤其是女人,居然儿戏般改起了大名,何况她当时是堂堂一校之副校长。自是在城中引起了做秀般的效应,一种幽灵般的作秀在一片轰吵之后归于沉静。而我们的闵副校长,自然而然地,在改名之后的第四个月,一炒作而成了正校长,而她的有力竞争者,却不知何故仍然当做副校长。这事自然不得不让人产生遐想,据说另一位位副校长是因为市里选校长时,被告发大肆请同事吃喝搞串联而落选。说起名校长,人们自然联想到一夜暴发的千万元户。

名言似笑非笑,微微对厅中的每个角落环视一周,然后从挎包里抽出工作笔记,一边夹杂着名言分派今天议题,一边在本上划着,一边注意听着下面蚊子拍打翅膀似的讨论声。下面似乎讨论归讨论,但是的确没有一个公然站起来与她沟通的。她似乎感到,不知啷个些,尤其是近一年来,听取意见是越来越难,比蜀道还难。

她提到现在先讨论第一个议题。在坐的人,好不容易,从她浩若云海的名言警句中搜索着她刚才宣读的所谓议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眼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怪味,象恐龙一样扑到面前。例会就例会,还如此郑重其事。

就这个大家不知所云的议题,大家展开了更加不知所云的讨论,你来我往,开始了拉锯战。从八月八的民族节、国庆节、中秋节、春节、三八节、清明节、五一节到六一国际儿童节,再到学年奖金,再到……所有与会领导各人若幻若真,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半推半就地,最终就那些名言警句的提示达成一致。在实质性问题方面,却混沌一片。

国庆节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全国人民需要休息的日子,既是休息,对去哪里旅游这头等大事,更是鞭策入里地刻划出了一个理想的浏览路线。其实,民中财政虽然紧张,想想最后一届了,名言也想让这些也许最后一年的同事心情地玩上一玩,同时也了却自己的另一个私下的愿望。听在坐的人大多同意到澳门去,便也顺水推舟点头允诺下来。大家一看没有受到什么意外的障碍,悭吝的名言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出口就给了五十万有旅游经费,不由得兴趣盎然,继续把各种节的各个项目的计划讨论到了枝微末节,听得名言暗自无奈。

名言看到此情此景,耐着性子等待着争辩声渐渐稀落,才大声干咳的几声。厅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每一个一把手都有离开的一天,正如每一个女人都有韶华消亡的一天。既然承认自己的大限将至,就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强求他人臣服于自己。十分钟过去了。她对眼前的局势似乎心理准备不足。现在这些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中层领导,竟然如此这般……也难怪,市里正在进行班子调整,大家都各马各扎,自家的路子自家梭了.想想自己也已连任两届有余,已经到了常说的临了临了无底气的时节.同时也深深感到,权力到了极限有时竟是如此的有心无力。

“我看这样吧,你们把意见打印好,投到意见箱内……啊——张权禄同志,明天去订作一个意见箱。”她暗自叹了口气,抬起茶杯,颤萎萎地嗫了一口,脸色微微泛青,“大家应该清楚,学校不是哪个人个人的学校。”

下面似乎有了反应。一片寂静。大家对这话似曾相识。七年前她好象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这话还拖了个不短不长的尾巴。对这个尾巴大家似乎还记忆犹新,这最后的话确凿是“你们不下我下。”结果下的是贺风波,继续享受龙椅的尊严的仍然是名言。事后,名言说贺风波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接着嘿嘿一笑。杀机巧妙地暗念在“嘿嘿”声里。当然,有关笑声的事,只是领导层的亲身经历,至于其他员工,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此后,校园不提此事便已畏若寒蝉,如今名言旧话重提,在坐诸位不由得心里发毛,寒意暗生。

她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关心过细节,如此的重视别人的反应。张权禄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一种例行公事的笑。尽管只是这么一种笑,她心里也微微有几丝感激。其他的人危襟正坐,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依稀在等待着她的发言。思量着下一个倒霉鬼会是谁。

张权禄看着她时而泛青时而泛白的脸,更兼时下外界的凝重的空气使然,不知应该怎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才好。他心里象有千百条虫在蠕动,要把这些虫子呕吐出来才会全身通泰,因此说道:“打意见稿多么不适宜……”接着说了一堆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意想不到的理由,说得无数只眼睛闪闪发光,暗暗敬佩。

对啊。全体与会人员齐声附合。

名言说道:“既然……我们能不能变通一下——啊——变通一下……”

“名校,别忘了事事有规定,在这个关键时期,一变变通,只怕……”张权禄说。

她听了张权禄的话,心里有些不爽,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上面变卦。“哦,哦——这我倒忘记哰。那咋个办好呢?唉,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说完,双眼紧逼张权禄,“嘿嘿”一笑,眼中杀气一闪即逝。

张权禄的嘴角开合了一下,不再言语。他知道,名言念词的时候,表示她心情非常不能平静。表面非常沉得住气,其实内心却在骂娘。只是这种心情用词来缓和一下绷紧的弦罢了。

“咋办?”名言道,“还能咋办?我任命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如今你们——啊——你们……我还能咋办?”名言历来如此,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自打她做上校长之位后,这一个个性就被完美地继承下来,并得以自由自在地的空前发展。虽然平时名言警句不离口,诗词歌赋张嘴就来。但是很难有看到她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存在的问题的时候。这也正是其他校领导暗生寒意的一点。而这一点也正成了执政以来的软肋。她常常对张权禄发出这样的疑问:你说这是咋就这么难?前任刘校长好象想有啷子意见就能得到什么意见,真是奇哰怪哰。而如今到了我这点,想得到点意见呢,却总是这呃难。你说说,这倒底是为啷子?我想来想去,一定是给贺风波给害惨了。对,就是他。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有今天这种结果。张权禄听到这些话,还能说些什么呢,但心里总是暗藏一句话,一直不好明说,也不能明说。他知道,名言这人好面子比爱护她一日五换的服装还要讲究。这话怎么好说,总不能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吧。只是忽然想起素芳的话来:“世间流言千人传,传来传去假的也似乎是真的了。何必当真。”便以此话敷衍了事。名言听了这话,似明白而未明白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总是不明不白,但又不好深究下去。深究下去不仅是一件极丢面子的事,而且是有失一校之长身份的事。这可是大大犯忌的。张权禄对此,是洞若观火的,同时也意识到,佛道两家的议论,作用大抵如此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名言一听此话,顿时目光紧缩成一溜直线:“噫,不是没有办法喽嘛。我就知道你行——”

“不是我行,而是正在酝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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