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536/1924页
情况比先前想象的更糟,她是媵,只不过是正妻陪嫁来的影子,这时候说那些话,真的合适么?
再抬头时张口欲言,却见乐灵子朝她微微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笑容盎然……
孔姣终究还是没说出逆耳之言,说了会话就离开了,不过她的种种举止,已经将自己的想法暴露无遗。
等她走了以后,赵无恤将喝完羹的瓷碗推到一旁,抬头看着自家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与她不会是约好的罢?”
“只是巧合。”乐灵子垂下了头,云鬓上戴着一朵白色的花,现在还是晋侯的丧期,尽管赵无恤已经将君权践踏于脚下,但她这个上卿夫人却必须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得民心者方能得国,这是赵无恤一直追求的目标,他有个好妻子,作为外来媳妇的乐灵子,也可以帮他赢得了赵氏领地上从大夫到士人庶民的爱戴。
她是扁鹊的女弟子,居住在深宫,却心怀黎民苦楚的女灵鹊。她资助带下医和小儿医,时不时访问邺城孤老,散发食物和衣料,以上种种为她加持了神圣的光环,走到哪都能受到顶礼膜拜。
与士大夫之妻妾交往,乐灵子也举止有礼,并通过她们影响各自的丈夫,在宫闱中为赵无恤赢得了不少忠心。
有时候赵无恤觉得,她就是自己的长孙皇后……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他对妇人干政还是很警觉的,何况乐氏乃宋国大族,既要笼络,又不能让她对朝堂的影响力太大。
乐灵子聪慧,也有自知之明,除了资助带下医、小儿医发展,培养女医外,轻易不会为了什么事,什么人而求赵无恤。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她像一只蝴蝶张开翅膀般,朝赵无恤下拜道:“虽知夫君心中有数,但妾还是想冒昧多言几句。”
赵无恤叹了口气:“说吧。”
“父亲被囚禁在虒祁宫中时,没少受太史照顾。”
“舅翁在世时,也多次对太史请教,待之如师。”
“晋国守藏室的史官,统统都是太史的徒子徒孙,晋国乃至于天下的士,都钦慕太史的名望和智慧,世人常言:季札、晏子、叔向、子产,弭兵时代的四贤已逝,而史墨,老子,孔子,乃是当世新的三贤。”
“于我家有旧谊,又是天下敬重的智者,所以我便只能忍着他肆意书写我的恶,留于丹青之上?”赵无恤将手放到了案几上,微握成拳。
这是他微怒的标志,但乐灵子没有慌,语气温和地说道:“夫君一定知道崔杼弑其君这件事。”
“齐太史、南史的不畏强权,家臣谋士已经在我耳边说了几十次了,我若杀之,便是崔杼。”赵无恤不胜其烦。
“这之前,还有一件事。”乐灵子靠近了一点,像是在暴怒边缘的猛兽边上,试图安抚它的少女。
“崔杼杀死齐庄公后,陈庄公之尸于家中,扬言敢来祭拜吊丧者死。齐国卿大夫皆惧,不敢露面。唯独不及六尺的下大夫晏子坦然进入,头枕着齐庄公尸体大哭,起来后又依礼数稽首三次以表哀悼。当场有人对崔杼说:一定要杀了晏婴!然而崔杼却道:晏婴颇得民望,杀之,则齐民怨愤,舍之,则可得民心。”
乐灵子说完了,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赵无恤,她和他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点到即可。
“让我再想想罢。”赵无恤挥了挥手,让她先出去。
这一次,自己为何会这么纠结呢?
说起来,他和太史墨的恩怨,那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他在虒祁宫任职的时候,就与太史墨相处得很不愉快。那位老者比孔子深沉,也比孔子聪明,他喜欢用那双看透世间万事的死鱼眼盯着赵无恤,然后摇头叹气。仿佛已经知道无恤对晋侯恭恭敬敬时,心里想着的是“彼可取而代之”。
等到赵无恤夺取晋国执政之位后,史墨也是个倔强的不合作者,在别人纷纷投入赵氏门下时,他一直警惕地离赵无恤远远的,仿佛知道他的野心,不止是窃取晋国。可以这么说,他一直在扮演崔庆之乱时,晏子那既不愚忠,也不妥协的角色。
这种角色,是最让人咬牙切齿的。
赵无恤觉得最难对付的不是知瑶、魏驹,也不是齐国秦国,而是孔丘、史墨这些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
口诛笔伐比刀剑更难以防备,比如这次,赵无恤真的是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当有一天,你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曾倾心不已的精神对立面,成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时,该如何是好?
宥之?那就是给晋国的史官们,给还忠于晋室的士大夫鼓劲,也让赵无恤编织的一系列谎言苍白无力,他就彻底成弑君的权奸了。连横一方也会得到很好的战争借口,打着为晋侯复仇的名义继续进发。
杀之?正如乐灵子所言,史墨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他这几十年来,在晋国和天下积攒下的名望实在太重了。只不过被软禁,为之求情者都快踏破赵氏府邸门槛,若是真杀了,简直是在晋国这口即将沸腾的大釜下添加柴火。到时候不但晋国内部中立的士将站到赵氏的对立面,其余诸侯也会震惊不已,赵无恤的名声将一落千丈。除了这样能出一口气外,他要面对的情形比放任太史墨更糟糕……
而且就算他顶住压力打赢了战争,再把史简付之一炬,就算胜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