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全集.com》第61/135页


明史贰伍柒冯元飚传略云:

(崇祯)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郞,转左。元飚多智数,尚权谲,与兄元飏并好结纳,一时翕然称二冯。然故与冯铨通普谊,初在言路,诋周延儒。及为侍郞,延儒方再相,元飚因与善。延儒欲以振饥为铨功,复其冠帯,惮众议,元飚令引吴甡入阁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议。熊开元欲尽发延儒罪,元飚遽止之,开元以是获重谴。兵部尚书陈新甲弃市,元飚署部事。一日帝召诸大臣游西苑,赐宴明德殿,因论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马缺久,无逾卿者。元飚以多病辞,乃用张国维。十六年五月国维下狱,遂以元飚为尚书。至八月,以病剧乞休,帝慰留之,请益坚,乃允其去。将归,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彥,都城遂不守。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十六年癸未(张)国维五月免。冯元飚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张缙彥十月任。(寅恪案:谈迁国榷部院表下兵部尚书栏载“崇祯癸未慈溪冯元飚五月任,十月罢。□□张缙彥十月任。”与明史略异。岂元飚久病,十月尚虚留原缺,缙彥代任职务,至十一月元飚始正式开去原缺,而缙彥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

又龚鼎孶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类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环。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顺治十四年)尚书挈(横波)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案: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弄。见嘉庆修江宁府志玖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主郞(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宴。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壹。)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崇祯九年)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伟业)宋九青(玫),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及光绪修孝感县志壹肆严正矩传略云:“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茲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

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侍言。明史贰柒陸、浙江通志壹陸叁、乾隆修绍兴府志伍陸、光绪修余姚县志贰叁、温睿临南疆绎史贰贰,及小腆纪传肆拾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玖“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惟国榷玖玖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柒陸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壹陸叁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壹叁拾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惟南疆绎史壹柒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肆玖王道焜传)略云“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之)。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茲续论此四律于下。

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谢绝中朝寑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捌拾“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帯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榰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案: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穀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著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柒第捌两句,自是用汉书陸陸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壹伍“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一日(遵王)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日: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复阳羡相公书”云:“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榷”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案:此首之旨与第贰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榰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水道门“尚湖”条云:“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陸首第贰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伍伍潘岳传略云:“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叁叁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期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己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茲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陸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遮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賦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彥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誤误解也。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癒,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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