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全集.com》第91/135页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弄改换于兵前,毎差步屐。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饷而欷歔。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釭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烛炧,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呑;胸似碓舂,难明上下;语同隐谜,词比俳优。传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茲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

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壹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褵,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藉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九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着落矣。

第贰段自“顷者”至“欷歔”,意谓此次之重至松江大有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旧燕”指明室旧人,“新鸟”指清廷新贵。本卷最后一题“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云:“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少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龚鼎孳传云:“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陸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叁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中”指建州之统治庐国也。

第肆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或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伍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壹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壹首第壹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潬潬诚御李”,甚合牧斋当日身份,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柒第捌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

第贰首第贰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柒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捌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着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董黄传云:“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仿佛焉。”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蔾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睛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贰天部贰。)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叁首前四句指同书伍“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釐峰顶口占二首”之第贰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

第肆首之第壹第贰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叁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壹贰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沉”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肆拾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肆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伍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柒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茲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並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壷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壷”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缸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摧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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