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第8/44页


说话间,年关到了,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家家贴对联,贴门神,铰窗花,请灶王爷,乍舞着过大年了。小伙子要炮仗,姑娘要花袄。这炮仗一旦到手,拆开长鞭,摘下几个零星的,先捏在手里,响了起来。姑娘的花袄,不等年三十,也羞答答地,一步三顾盼穿在身上。两个伙计也准备打道回府,回家与家人团聚,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揽活。黑大头拿出响当当二十块大洋,分成两拨,用红纸包了,交给伙计,算是这一年的工钱。张三李四拿了工钱,在手里掂了掂,磁磁维维,却不动身。黑大头说:该起身了吧,快去置些年货,回家去吧!谁知张三李四听了,还是笑一笑,不动身。黑大头见了,以为两个伙计嫌钱少,于是黑下脸来,就要发作。不料想张三李四提出,要用这工钱作为赌注,设个场合,与黑大头赌上一回。黑大头听了,哈哈大笑,劝他们趁早回心,绝了这个念头,有的人是像鸡一样,从地里刨着吃的,有的人长着神仙手,从空中叼着吃的,至于他们,黑大头认为,还是安于本分为好。张三李四听了,以为黑大头怯阵,于是益发不肯罢休。黑大头见了,说一声“罢罢罢,回窑里设场合吧!”

还是那一天的情景,一床紫花被,将四个人的膝盖盖定,一副麻纸牌,放在紫花被正中。仍然是三个人聚赌,日益举步维艰的黑白氏,充当这“揭梦”的角色。一条一饼九万算一和,二条二饼八万算一和,三条三饼七万算一和,如此等等。所不同的是,两个伙计都把自己的十块大洋,立一个柱子形的模样,放在炕上的背墙上。而黑大头的银洋,车载斗量,他从地上抱起一个坛子,也威赫赫地立在炕圪里,惹得两个伙计眼热。两个伙计这次是失算了。那黑大头见了这正式场合,全不是上次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双目赤热,精神亢奋,反应敏捷,那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伙计,哪里是他的对手。这样不出三圈,张三李四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属于自己的十块大洋,现在长腿回到了黑大头的坛子里去了。

张三李四到了这种地步,连连叫苦,后悔不迭。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于是涎着面皮,提出由黑大头借他们一点赌钱,再赌上一阵,看有没有捞回来的希望。黑大头听了,笑一笑,便又从坛子里摸出一把大洋,放在二位跟前,重开局面。谁知过了一阵,这些银洋,又像长着腿儿一样,回到黑大头坛子里去了。如此往复几次,黑大头将纸牌一整,说声“散场吧,二位今日手气不佳,改日再捞吧!”两个听了,不肯罢休,提出家里有窑,有老婆孩子,愿意贴上它和他们,再赌一回。黑大头没有搭碴,他站起身子,正色说:还不走人,莫非真要倾家荡产,才肯罢休不成。黑大头还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那所欠的赌资,不要了,明年继续来黑家堡干活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三李四只好溜下炕来,趿上鞋子,背上空荡荡的褡裢,回家去了。黑白氏心肠软,看到两个伙计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想喊住他们,听见黑大头咳嗽了一声,她没有敢喊。

正是大冬天的情景,大雪封闭了山路,四野寒气逼人。两个伙计,原来是山那边一个村子的,两人踩着没膝的大雪,翻过老虎崾,向家里走去。最初,想到黑大头赦免了他们后来所欠的银两,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但是离家越近,心里越翻腾得厉害,想起一家老小,此刻正在家里,望眼欲穿,等自己拿着工钱回家过年,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回家见了老婆孩子,如何交代。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怨恨起黑大头来。怨罢黑大头,想想这也怪不得他,全是自己多事,一时昏了头,要去上那个抬杆。想来想去,千错万错都错在自己头上,于是不由得以掌击额,痛骂自己一顿。

骂完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两人想了想,于是决定一死了之。恰好这老虎崾,有一棵歪脖子树儿,两人对着树说,借个光儿,成全我们的好事吧!说完,各人解下自己的腰带,一头搭在树上,一头绾一个活套儿,就要将自己的脖子往里面塞。套着套着,张三翻心了。说道赤条条的一个汉子,去干这妇道人家的勾当,即使死了,也落了一场笑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另打个主意吧!李四听了,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于是两人停止了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又商议起来,商议的结果,决定做个剪径贼,就在这老虎崾上,干一桩买卖,然后回家过年。主意定了,两人便在老虎崾,找个去处,躲起来,单等第一个送命的上来。

说来也巧,不多一会儿,自山路那边,一个半大小子,背着个褡裢,咿咿呀呀地唱着,走了过来。两人见那小子穿戴的还算齐整,肩上的褡裢,也沉甸甸的,于是互相招呼了一声,从畔上一跃,跳下山路,一前一后,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见了,吃了一惊,赶快跪在地上讨饶。张三听了,并不搭话,上前一脚踢翻了那小子,伸手抢过褡裢,手伸进去一摸;原来,你道怎样?那褡裢里装的,却是几张瓦片,几块半截砖头。张三李四,正感诧异,只见那倒在地上的后生,将手伸进嘴里,打起一声刺耳的口哨来。待他们回过神后,只见崾那边,赶来一群莽汉,铁桶一般,将二人团团围定。

这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原来,张三李四遇到的,倒真是一伙真的强盗了。前边走的这个叫眼线,后边跟着的是强盗拨儿。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黑家堡。年关将临,强盗们也感到年关难过,于是冒着严寒,出来打些食吃。前边的眼线儿,要去黑家堡,刺探一番,找一个好下手又有点油水的主儿,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所说的那样,用女人裁衣服划线的粉笔团儿,在这家大门上画一个圈儿,夜深人静时,这一伙强盗,便就循着粉笔圈儿,找这家下手了。通常最初是偷鸡摸狗式的巧取,巧取不成,再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不承想还未到达目的地,便在老虎崾,被两个乡下人拦住了。

张三李四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得筛糠一般软作一团。强盗头儿令人搜身,搜了半天,身上空无分文,强盗头儿连声叫道“晦气”,遂叫人剥了张三李四的衣服,令喽罗中衣着单薄些的穿了,然后用枪指了指二人的额颅,叫他们趁早滚蛋。

张三李四,赤条条趴在雪地里,这时筛得更厉害了,连声叫着“山大王饶命”。后来看着,强盗们并没有要自己命的意思,胆壮起来,于是叩头祷告,希望能将衣服还给他们。那张三李四二位,事事由张三出头,这时候,看着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张三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入了这伙强盗,过两天快活日子,也算不枉人世上走了一遭。想到这里,便抱住强盗头儿的一条腿,请求入伙。那李四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见张三这样,也就抱住了强盗头儿的另一条腿。强盗头儿见了,细问了两句,知道了他们是黑家堡一户大户的长工,于是提出,入伙可以,不过今天夜里,你们那个掌柜的家,该是咱们下手的地方了。二人听了,沉吟半晌,也就答应了下来,于是强盗头儿,吩咐将二人的衣服,仍旧还给他们,然后一拨人马,慢慢吞吞,奔黑家堡而来。

那一天夜里,黑大头正在酣睡之际,突然一阵异样的响声,将他惊醒。黑大头喝问了一声,不见有人搭话,便披了衣服,溜下炕来,推开窑门。刚一出门,立即被绳索绊倒,接着闯来两个莽汉,将黑大头绑了。黑白氏在窑里听到响动,隔着窗子一看,吓得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黑大头喊道:不要叫,不要叫,孩子要紧。话未说完,强盗头儿抹下自己头上的羊肚手巾,一下堵住了他的嘴巴。黑大头反身踢了那强盗头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待要继续挣扎,那强盗头儿从腰间掏出八音子手枪,擦着黑大头的头皮,放了一枪。黑大头见了,明白自己是遇见了一伙盗匪,也就不再动弹了。

由张三李四带路,强盗们起出了一些浮财,包括盛银子的那个黑坛子在内。按照张三李四的说法,黑家家境殷实,肯定还有大宗财宝,不知被藏在哪里去了,需要细细查找才对。强盗们问黑白氏,黑白氏吓得蜷作一团,抽抽泣泣,说不出话来。待要问黑大头,谁知这时候灯笼火把,人声嚷嚷,黑家堡的住户,听到枪声,纷纷闻声赶来。强盗头见了,说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打一声唿哨,用枪押了黑大头,一溜烟走了。围上来的人们,见强盗们带枪支,也都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张口结舌,不敢动弹了。

不说黑白氏在家里嚎天哭地,而那一杆乡亲,一面拿些好听的话安慰她,一面连黑搭夜,赶去告官。单说这一伙强盗,押了黑大头,出了黑家堡,上了老虎崾,回到自己的老巢。老巢在一面悬崖中间,一个孤零零的山崖窑里,外边一个小小的口儿,里边却是一个宽敞的下处。回到崖窑,强盗们掏出银钱,忙着分赃,好回家与妻子儿女过年。那强盗头子,瞅了一眼地上捆着的黑大头,对下属说,找到这个有钱的主儿了,务必啃干净了才能罢休,不如写一个帖儿,下到黑家堡,要那黑白氏,打发人送上三千块大洋,来赎男人;时间限在三天,三天头上,不见取钱赎人,那时再撕票不迟。众人听了,都道这个主意不错。不错是不错,可是叫谁去下这个帖儿,大家面面相觑,都有几分怯意:昨天夜里,一场事故,惊动了黑家堡,这一阵子,正不知哪里做些什么安排,如今要去,很大程度上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于是大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三李四身上。那强盗头儿,亦是这个意思,遂叫来张三李四听话。

昨天夜里,灯光恍惚,黑大头早就觉得带着面罩的人影中,有两个像他的伙计,现在张三李四来到自己跟前,看得真切,认定了,于是圆睁怪眼,破口大骂起来。张三李四自知理亏,羞羞惭惭,不敢抬头。原来,昨日格场合结束以后,张三李四前脚刚走,黑大头便令拦羊娃揣了二人的工钱,后边去撵。那拦羊娃整天上山溜坬,熟悉地理,就挑了一条羊肠小道,径直去了张三李四家,给了工钱,说张三李四正在路上走着,不必担心。那张三李四走的是骡马大道,丝毫不知道黑大头这番义举,一路上真是错怪了他。如今,这桩事儿说开,张三李四听了,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强盗头儿见了,令人仍将毛巾塞住黑大头的嘴巴,然后草草地写成一个帖子,交给张三李四,要他们火速前住黑家堡,去送这封生死文书。两人不敢抗命,接过帖儿,唯唯诺诺地退了。

那张三李四没有回黑家堡,而是揣了抢掠来的银两,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家里。回到家里,看见妻子儿女,安居乐业,贴门神,铰窗花,置办年货,正乍舞着过年,想起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情,好似做梦一般,禁不住诸多感慨。黑大头果然没有诳他们,工钱昨日格已送回来了,婆姨正担心着,不知自家男人为甚今天才回家。张三李四支吾其词,不置可否,怀里掏出银两,交给婆姨;婆姨问起银两的来路,他们更不敢说了,用两句哈哈搪塞过去。张三李四思前虑后,觉得这黑家堡再不能去了,有何面目去见黑白氏,想来想去,把个帖子偷偷地塞进灶火烧了。两人守着自家婆姨,过了一夜,第二天找个托辞,告别家小,来到这崖窑里复命,撒谎说,帖子送到了。强盗头儿听了,也就深信不疑。

三天头上,仍不见送钱赎人的,风雪大道上,路断人稀,一点响动也没有。看来这黑大头的死期,也就在今天了。在这一点上,强盗们绝不手软,倘若一时手软,坏了名声,以后再干这类绑票的勾当,就不那么顺手了。黑大头被捆在那里,暗暗叫苦,埋怨黑白氏不通事理,把个银钱看得比他的人头还重。

三天期限一到,强盗头儿吩咐,将黑大头押出崖窑,捆在外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开刀问斩。强盗们听了,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将个黑大头抬出崖窑,然后牛皮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牢牢地捆在了树上。一个强盗提了鬼头刀,就要下手。

黑大头要想喊叫,嘴被堵着,要想挣扎,胳膊腿儿被捆着,看那鬼头刀,带着风声,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只得闭着眼睛等死。此时此刻,心中只惦着黑白氏和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想到没有了他,他们娘儿俩以后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脚,继而想到自己,心中懊悔道:你黑大头平日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想不到虎落平川,今天栽到一群毛贼手里;人固有一死,只是这等死法,实实地叫人不甘心呀!

正当黑大头胡思乱想之际,正当这鬼头刀带着风声忽忽落下之际,只见老虎崾的风雪大道上,有一个过路的客人,站在那里呐喊。

强盗头儿听了,只以为是那赎身的人来了,于是叫鬼头刀先不要砍下去,待他听上一听。大家凝神屏气,细细一听,原来是个过路的客人,在那里见了山上杀人,于是喊叫不停。强盗头儿见了,朝山下吼道:“我们自干我们的营生,你自行你的大道,两不相碍,不要在那里穷聒噪,莫不是要给这黑大头,做个伴儿不成?”

那客人听了,却不害怕,反而一步一步地挨上山来。走到近前,强盗头儿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文弱书生,论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一件青布衫子,怀里抱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几本砖头一样的书籍。

强盗头儿见了,觉得好笑;就连捆在树上的黑大头,见了书生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也觉得他有点太自不量力了,敢招惹这种是非。

那书生径直走到树跟前,站定,朗声说道:“天下事情,遇婚姻说合,遇冤仇说散,这位大哥,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叫他将功补过才对,何必这样将事情做到死处,要知道人头一旦落地,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强盗们听了,发一声喊,要将这个不识好歹的角色,也一齐砍了。强盗头儿抬一抬手,止住了众喽罗的聒噪,然后请这乳臭未干的书生,赶快上路,回家去吊老娘的奶子去吧。谁知那后生仍然不走,看来这桩闲事,非管到底了。原来这强盗们,也不轻易杀人,杀这黑大头,细细算来,还是首例,先前虽然也有几条人命,那都是在行劫之间,互相打斗,误伤致死,因此此刻,强盗头儿见这呆子这般纠缠,心里也有几分不想杀那黑大头,于是便快人快语,将这一疙瘩事情和盘端了出来。

那强盗头儿说,天下的五谷,原来养活天下的众生的,有的人家中攒着金山银海,有的人却饿着肚子,他们这只是想从黑财主那里讨一口饭吃而已,可是这黑大头,硬是惜财如命,宁肯不要自己的人头,也不愿意配合配合他们的行动。

书生听了,说道,这样说来,就是黑大头的不对了。这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活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这些弟兄们执意要取,就双手一拱,送给他们算了,捡一条人命,才是正主意,俗话说“拆财消灾”,银钱在世上走着哩,今天转出去,明天再转回来,不就是了。

强盗头儿听了,觉得这些话倒也顺耳,不由得眉开眼笑。那书生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劝他,何不放了黑大头,由他带路,去启那些财物,黑大头得了命,他们得了财物,这件事情一过,从此两不相扰,打了照面,也装做不认得就是了。

众喽罗听了这话,齐声喝彩,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那强盗头儿也点头称是,于是为了稳妥,叫人扯掉黑大头口中的毛巾,问刚才他们的那一番谈话,他听见了吗,黑大头点点头,表示听见了;又问他愿不愿意这样做,黑大头点点头,表示愿意这样做。强盗头儿接着问第三个问题:他担心事情过后,黑大头去报官,从而捣了他们的老巢。黑大头这回开口了,他说自己向来与官家无缘,自己的事情总是自己解决。强盗头儿见说,放了心,吩咐手下给黑大头松绑,从那棵树上解下来;不过身上的火绳子仍然紧绷绷地捆着。

强盗们将黑大头重新拽到崖窑时,只待天黑,便去实施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黑大头临进崖窑前,转过脸,冲这书生点颔致意,书生笑了笑,算是回答。

书生站在山坡上,冲强盗头儿拱拱手说,他该走了。强盗头儿听了,竟有几分留恋,他的手下,都是一些莽汉,今天见了这个知书达理的人,真有几分喜欢;于是嘴唇动了动,想请那书生入伙;谁知搭眼看时,那书生已经像一个爬惯了山路的拦羊娃一样,一耸一耸,飘出几十丈开外了。这时他才记起,忘了问这过路客人的名字。

那文弱书生是谁?强盗头儿忘了请教姓名,正在懊悔,不过聪明的读者,见书生上山溜坬那疾步如飞的样子,会断定他是拦羊娃出身,继而,对于他是谁,就有几分估摸了。

那一年杨作新丢掉拦羊铲,背起书包上学,掐指算来,到如今已经整整六年。六年间,黑大头在赌博场上,黑天昏地地度日月的时候,他正在学堂里上学。先在前庄上了四年初小,又在县城里上了两年高小。高小毕业,回到家里。杨作新的启蒙老师,姓杜,人称杜先生,是个北京大学毕业的大知识分子,温文尔雅,知识渊博,杨作新深受其人的影响。杨作新高小毕业的这一年,省上在肤施城里,酝酿成立省立肤施中学事宜,其时正值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推荐了几位校董,共产党推荐了一名校长和几个国文教员,担任筹备工作。原来这杜先生,是一个大共产党,这次,被组织推荐为省立肤施中学的校长。得到通知时,他还在前庄小学。正要动身启程之际,恰逢以前的学生杨作新来看他,天寒地冻,道路上也不安宁,因此杨作新自告奋勇,愿意陪老师去一趟肤施城。

到了肤施城里,山沟里长大的杨作新,初次见了这花团锦簇般的地方,十分留恋。城里比不得乡间,街道又宽又平,铺子一家挨着一家,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琉璃皮张的,长袍马褂、中山服、西装,他们的头发,也和乡间的不一样,光滑得可以跌倒蝇子滑倒虱,城里的女人们,穿着旗袍,高绾着头发,嘴唇上,就像家里那只爱偷吃的拦羊狗,总是红滋滋的,脚下踩着高跟鞋,像乡间闹社火时踩着的高跷。没有见过世面的杨作新,看着看着,都有些呆了。这时候想起自家的吴儿堡,想起一辈子打牛后截的杨干大,才明白了乡下受苦人的可怜和卑微。

这时大约正是本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叶,国共合作之际,街上,“要求光明,要求进步,要求国家强盛,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割据”的口号声不绝于耳。正在街上走着,迎面就会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震得满街筒子响,有多面彩旗招展,遮蔽了半边天空,一个剪着短发的小姑娘,像天女散花一样,将印着革命内容的传单,往人群中间撒。游行队伍走到人多的地方,往往就会停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青布长衫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宣传共产主义主张,宣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并且掰着指头,历数自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和中国人民所受的种种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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