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第48/71页


沿着池塘绕了将近半圈,他们便离开溪流,越过谷地,登上了谷地中一座不太高的山岗。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来到了另一块空地的边缘,这块空地看样子也是河狸开辟出来的,不过后来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聪明的动物又放弃了这个地方,搬到现在住的那个更适宜的地方去了。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使海沃德停下脚步犹豫着。他不愿立刻从这有树木遮掩的林中小道上出去,就像一个试图采取冒险行动的人认为有必要先停下来鼓鼓气一样。他尽量利用这短暂的停步时间,从匆匆的观察中收集可能获得的情况。

在这块林中空地的对面,靠近一条小溪从更高的山坡上流下来冲刷着岩石的地方,有着五六十间用原木、树枝和泥土合建的小屋,它们排列得十分零乱,建造时似乎很少考虑到整齐和美观。尤其是从这两点来看,海沃德觉得,这儿还不如刚才见到的那个河狸聚居地;因此,他期待着能再看到已见过的那种令人惊奇的景象。他的这种希望没有落空,在昏暗光线里,他真的又看到二三十个影子,从屋前高高的杂草堆中此起彼落地一忽儿伸出,一忽儿又缩进,像是钻进地里去似的。在他仓促的目光中,这些影子仿佛更像黑糊糊一闪而过的鬼怪,或者是别的非属尘世的妖魔,而不像普通的血肉之躯构成的人类。只见有一个枯瘦、赤裸的身子站起来一闪,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接着,那地方又变得空无所有,而那身影则突然出现在另一老远的地方,或者是这儿又出现了另一个神秘的身影。①大卫看到自己的同伴踌躇不前,也朝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一面又用话语多少想唤起对方的注意。

①此处描写的,实为印第安儿童在玩打仗的游戏。

“这儿还有许多肥沃的土地没有开垦,”他说,“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不是我夸口,自从我来到这荒野的住地短短几天内,已经在路边撒下许多优良的种子了。”

“这些部族是只爱打猎不喜欢种庄稼的。”海沃德心不在焉地回答说,眼睛仍注视着那奇怪的景象。

“放声高唱圣歌,对心灵来说这是一种欢乐而不是劳苦;可惜的是这些孩子都滥用了他们的天赋。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年纪就有这么好嗓音基础的人。可以肯定地说,肯定地说,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会糟蹋嗓音的人了。我已在这儿住了三个晚上,也已经三次把这伙顽皮的孩子召拢,要他们跟我一起唱圣歌,但他们总是以尖声怪叫来回答我,我听了心都冷啦!”

“你这是在说谁啊?”

“就是那班魔鬼的孩子呀!他们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玩耍上。唉!在这个纵情任性的民族里,几乎不懂得有益的规矩的管束。在一个出桦木的地方,却看不见一根打孩子用的桦条。我看,难怪他们把上帝最好的恩赐滥用在这种尖声怪叫上了!”

这时,孩子们的叫喊声刺耳地在森林中响着,大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海沃德却只是轻蔑地翘翘嘴唇,像是暗笑自己的迷信,接着便坚决地说:

“我们往前走吧。”

圣歌教师照着做了,可双手还是捂着耳朵不放;他们就这样一起朝那些大卫有时称之为“腓力斯人①的篷帐”走去。

①巴勒斯坦西南岸古国腓力斯的居民。

第二十三章

就连用来狩猎的野兽,

也得给予追击的时候;

照例让被追的牡鹿跑出一段,

我们才放出猎犬,拉紧弓弦;

可是谁对这只四处觅食的狐狸有过关心,

何时、何地、怎样落入陷阱,一命归阴?

 ――司各特①

①《湖上夫人》第四篇章。

印第安人和受教育较多的白人不同,在他们的营地外面,通常是没有武装人员把守的。任何一种危险,还离得远远时,他们就会得到信息。由于他们对森林中的各种迹象,对把他们和可怕的敌人隔开的那些崎岖漫长的小道,都很熟悉,他们一般是高枕无忧的。可是,当一个敌人偶然有幸溜过侦察兵的警戒线,来到他们家屋的附近时,是难得会碰上什么报警的哨兵的。除了这种一般的习惯外,这个和法国人友好的部族,对不久前法国人那次出击的威力也很了解,相信对那些从属于英王的敌对部族,一时还用不着担心有什么危险。

因此,当海沃德和大卫来到这群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中间的时候,他们正在玩上面提到的那种游戏,事先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到来。孩子们一见这两个来客,便一致发出一声报警的尖叫,接着便往下一蹲,像有魔法似的,一下子都从这两个来访者的眼前消失了。原来这些赤裸裸的黝黑身子,这时候已巧妙地蜷伏在枯草丛中,因此猛一看,真像被土地吞没了似的。海沃德惊讶地向四周细看时,只觉得到处都是滴溜溜转动着的乌黑眼珠。

看到这样一种场面,海沃德不禁胆怯起来,产生了一种使他吃惊的预感:自己可能会遭到成年人的更加严厉的盘查。刹那间,这个年轻军人想要往回走,可是已经晚了,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孩子们的叫声,已经从最近的一座棚屋里喊出十几个印第安战士,他们黑糊糊地站在一堆,严肃地等待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走近。

大卫对于这种场面多少有些熟悉了,他不慌不忙地走进这座屋子,似乎一点小小的阻碍他是不会在意的。虽然这是一座草草地用树皮树枝搭盖成的棚屋,但它是这个营地里的主要建筑,也是这个部落在这英属殖民地的边境上暂住时,用来议事和公众集会的地方。当海沃德从站在门口的那些结实有力的黝黑躯体旁擦身而过时,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生命能否保全,全靠自己的沉着镇定了;他只得一切都听从那位伙伴,心不两用地紧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一见周围全是这些凶残的死对头,他吓得周身冰凉;但他总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走到了屋子的中间,没有露出马脚来。接着,他又学大卫那不慌不忙的样,从堆满屋角的芳香的干树枝中拖出一捆,默默地在上面坐了下来。

那几个站在门口看的战士,一等客人从身边走过,也都走进屋子,分别站在海沃德的旁边,仿佛在耐心地等待这位不速之客开口说话。还有好多人懒洋洋地随便靠在那些支撑住这间棚屋的柱子上,有三四个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长,则在较为靠前的地上坐着。

屋子里插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苗随风摇曳着,通红的火光在各人脸上和身上闪来闪去。海沃德借助这一亮光,偷看着主人们的表情,想弄清他们可能会用怎样的态度来接待他。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张张冰冷的脸,说什么也看不出一点名堂来。坐在前面的几个酋长,难得朝他看上一眼,他们一直都把眼睛盯在地上,这样子,也许是对他表示尊敬,但也很容易看成是对他表示不信任。但站在后面阴影里的那些人,就没有这样沉着了。海沃德立刻就察觉他们偷偷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实际上,他们对他和他的衣着,都在一点一点地研究,对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身上的每一条花纹,甚至连服装的式样,都不肯轻易放过,而是在暗暗议论着。

终于,一个头发虽然已经开始花白,但他那结实的四肢和稳健的步履,表明他仍然是个堂堂汉子的印第安人,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对海沃德说话了(此人也许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特意躲在暗角里观察的)。他说的是怀安多特语,或者叫休伦语①,因而海沃德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从他那说话的表情来看,话中似乎客气的成份多于愤怒。海沃德摇摇头,做着手势表示他没法回答。

①参见第三十五页注1。

“难道我的弟兄中就没有懂得法国语或英国语的人了吗?”他用法语说道,一面朝周围的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希望发现有人会点头。

虽然有不少人偏着头,想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们还是默不作声。

“我感到很难过,”海沃德接着用最简单的法语慢慢地说,“原来在这样一个聪明勇敢的部落里,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他们‘伟大的君王’对自己的孩子说话时用的语言。如果‘伟大的君王’知道他的红人战士这样不尊敬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接着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在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手脚,也没有一个人眼睛中流露出一丝表情,来表明他的话产生的影响。海沃德知道,沉默是这一民族的美德,而且他也乐于他们有这么个习惯,以便可以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战士,用不纯熟的加拿大土话冷冷地问道:

“我们的伟大父亲对他的人民说话时,不是用休伦语的吗?”

“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是一律对待的,不管他的皮肤是红的。黑的还是白的,”海沃德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虽然他最满意的是勇敢的休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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