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戒全集.com》第11/72页


小夏面朝着江水,跪倒在地,头在地上砸动,雨水、泥水、泪水在脸上分辨不清,他号啕大哭大叫起来,像一条迷失在旷野里的孤狼。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许多散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个光点,那个光点慢慢地放大。他看见了一座城市,那是南京城,城区中央高大的钟楼傲然屹立,直指蓝天;他看见青砖红瓦斗拱飞翘的门楼,门楼上沿挂着一块匾额,上面书写着“夏家精武馆”,笔法苍劲,那便是他的家。

进门楼有一方很开阔的院落,当中还有一座习武的擂台,擂台两边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刀枪棍棒和各种武术器械,院子当中生长着一棵千年银杏树,树身粗大,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小夏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父亲夏宗年继承家业,是南京城里的一代武术宗师,创办精武馆,手下弟子无数。小夏的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他是独生子,从小身体多病,体质单薄,父亲母亲和奶奶把夏家的这根苗看得比金子还要金贵,直到20岁,小夏的身子骨才渐渐结实起来,父亲认定这个儿子不能继承家族武学,便请来了私塾先生,但是小夏偏偏不用心念书,整天都想着要成为武林界高手,并且偷偷地学习功夫,悟性甚高。父亲看出端倪,为了培养儿子的耐力和韧性,生硬地逼着这个儿子磨了五年刀具,到第六个年头,才开始授予儿子各种武艺。

那一年的那一天,准确地说是1937年的12月13日,父亲把全家的人集中到堂厅,一个都不能少,要决定一件夏家的大事。这时候的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围困了半个多月,市民们都知道前线的军队守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要沦陷。父亲决定,要带着全家人逃出南京,但在离开之前,父亲要他跟师妹红莲成婚拜天地,了却长辈和老人的心愿,尽管前途生死未卜,夏家的香火万万不能断了。小夏从小就跟父亲过不去,那种叛逆心理根深蒂固,他向来性格倔强,办事想问题总是一根筋,直走横走就是不会拐弯,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爱不爱红莲,他只是把红莲当亲妹妹看,他们的婚期已经拖了几年。父亲这次是下了死令,一定要他们成婚拜完了天地全家老少再撤离。

小夏像条牛似的往下沉着头,就是不答应。红莲早已换好一身红衣,头上罩着红头巾,羞答答地站在了小夏的身边。父亲高声喊,一拜天地。红莲拜了,小夏那边没反应。父亲又高声喊,二拜高堂。红莲又拜,小夏那边还是纹丝不动。父亲急眼了,大步上前,手去用力地按住小夏的头,要他拜。小夏不但不拜,反而高高地把头仰起来。小夏说,爸爸,你今天就是把儿子扔到城外给鬼子杀了,我也不会结婚。父亲恼怒异常,挥起铁一样坚硬的大手来,给了儿子脸上两个大巴掌。父亲手指着门外说,今天你要是不成婚拜了天地,就不再是我夏宗年的儿子。小夏心里想,不是就不是。

小夏拔腿就往门外走出,家里的人谁上前也拖他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攻陷了,一颗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夏家的正厅堂,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群日本兵举着枪闯进了夏家精武馆,白晃晃的刺刀一片明亮。刹那间枪声四起,硝烟弥漫。一片混乱当中,父亲一拳把小夏击晕,小夏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扔进了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第二天凌晨,枯井下面的小夏才渐渐地醒来。

小夏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他抹去脸上的灰土,努力地把眼睛张开,看到了井口上的天顶。天空有些摇晃不定,正在发亮,淡黄色的,像被水洗过,朦胧中有一些透明。小夏站起身来,忽然间他感到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上面逼向井底。

小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枯井底下爬上来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小夏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倒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烧焦的气息,还有分辨不清的血腥气味。

一片死寂,没有人声。

小夏往前走动,他的脚底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前跌倒,他看见自己绊倒的东西是父亲的尸体。这具粗壮的尸体布满了血迹,父亲只有一边脸,像是被刀从脑袋中间劈开,另一边脸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的身边是母亲的尸体,母亲双手抱住父亲的一只腿,她侧卧着身体,肚皮的位置上被数十发子弹打烂,有一些肠子流出来,散发出一股股腥臭味。

小夏跌跌跌撞撞地往前继续走,他看到一块被泥砖压住的红色绸布巾,接着便看到了红莲。红莲平躺在斜倒的石磨上,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只有一只白嫩高耸的乳房,另一只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给掏空了,往里陷进一个碗口大的坑。石磨的另一头,是他的二妹和小妹,两个妹妹都没有穿衣服,全身赤裸,眼睛都是张开的,眼底泛蓝,好似过滤的天空,她们的尸体完好,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道的,四条光滑的大腿上全都是乌黑的血浆。

此时小夏的意识完全麻木了,所有的神经如丝线一般绷得紧紧的。

小夏站在一片废墟上,这里曾经挨过一颗炸弹,砖瓦下面还有黑烟往外弥散,如有地气往上涌动。小夏看见了一条腿,那是他熟悉的腿,腿很瘦,很短,腿的下面是一只极小的脚,小脚上穿着一只黑面子的布鞋,那是奶奶的腿。小夏想把奶奶的腿从瓦砾下面拉出来,拉出来的就只有这一条腿,另一条腿和上面的身体不知去向了。小夏双手在地上刨动起来,很快,他找到了好多条腿和好多只手臂,还有没有手脚的身体,他们应该是大姐夫和二姐夫,还有大姐和二姐,这些家人的尸体完全混乱,不能完整地拼凑在一起了。他又看见了一个小男孩,那是三姐的宝贝儿子,才一岁半,小男孩背靠在一根半倒的木柱子上,男孩子的心口窝有一道血水凝固住了,像是被刺刀挑穿,孩子的嘴唇月亮似的往上翘起,那神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小夏想呕吐,但没有呕出来。

小夏感到窒息,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往一边回过脸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那棵千年的银杏树。那棵银杏树上挂着一大串人,这些被吊死的人中有他的姑姑和姑父,有他的奶妈,有他七个外甥和四个外甥女,这些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6岁,其中他的三姐夫和小妹夫是身体倒挂着的。那些尸体在寒冷的风中来回飘动,就像是一排悬挂在网上的鱼。

全都死光了,24条人命。

小夏哇啦一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完全痴呆疯傻了。

这就是举世罕见的南京大屠杀。

小夏,全名夏光奇,出生于南京城夏家精武馆。

第四章

昨晚下半夜经过了一阵暴风雨,唐家大院的房屋和地面如经过了清扫,显得非常干净。

早晨,日头还没有升起,彩儿就醒来了。

彩儿心里惦记着小夏,来不及洗漱,披着一件外衣就往小夏的房间去。彩儿住二楼,小夏就住在她隔壁。

彩儿出门站在过道上,一眼便看到小夏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还这么早,是谁去了小夏的房间呢,她心里想着,快步过去,进入到了小夏的房间里面。

有木鱼声从佛堂里传出来,声音清脆而空洞。

佛堂在一楼里角的偏房,唐爷在里面打坐念经,双面微闭,一只手机械地敲打着台前的木鱼。

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彩儿由楼上飞跑下来,慌慌张张的样子。彩儿下了楼梯,经过大客厅,径直往东面厢房的佛堂去。

佛堂门外站着六叔,他像个看门神似的,制止了彩儿进门。六叔说,唐爷正在颂经,有事过半个时辰再来,不要打扰。彩儿大声说话,小夏哥不在房间,人不见了。彩儿要进佛堂,六叔强行拦住。这时唐爷走到门口来,冷漠的脸朝着彩儿,他说,彩儿你成什么体统,衣裳都不穿好。彩儿说,阿爸,小夏哥不在房间里呀。唐爷微惊一下说,人怎么会不见了呢?彩儿眨动着大眼睛说,我怎么晓得,所以来问阿爸的。

唐爷显然不信,亲自来到小夏的房间。

小夏的房间里窗户是开着的,有几块打碎的玻璃散落在地板上,还有一些雨水留在地板上没有干透。靠墙壁那边是小夏的床铺,床铺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枕头、被子和床单,像是有人在上面进行过生死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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