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第2/73页


  她在兴奋中回家——她发现,她的哥哥仍然在书房,并未出去看热闹,为此,她叹息。
  在书房中的哥哥,发现了妹妹,叫唤她。
  妹妹向随在身后的婢女扮了鬼脸,进入。
  “大人吩咐不可随便出去,玉环,你又不听话!”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话就是谴责。
  杨玉环向兄长一笑,信口说:“好了,可别告诉大人!”接着,转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唤住她,问她正月份的功课如何?她稍微停顿,用手指算着日子,再说:“正月大,还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杨鉴,徐徐地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伸舒双臂——他坐着读书写字,的确太久了些。
  杨鉴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静,而且,承受父亲的教训,努力读书,希望由进士出身,正式做官,重振家声。他相信,父亲和自己一定会有发展的,那是正派的仕宦发展。杨鉴知道,父亲对士曹参军事的现职很不满意,他的祖父做过士曹参军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亲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调到河南,官阶升了,职务也重要了,但是,那总是地方的事务官,前途并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书省,为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品秩虽降了,但地位清贵,前途极好。这回外调,官品虽升到正七品下阶,高了许多,但是,格却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可是,做女儿的却一些也不理会,她喜欢洛阳,因为到了洛阳之后,父亲对她的管束放松了不少,再者,洛阳的住宅也比较大,她独占了一个院子,关上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园中玩。
  她别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里,换上薄的衣服学舞。杨家在洛阳买入的一名使女,出身是歌舞伎,年纪大了,才被转卖做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点杨家的大小姐学动作快速的胡旋舞。
  杨玉环在长安也曾学过歌舞——她的父亲只许她学音乐,但她背着父亲学歌舞。长安贵家的女儿,都会学些歌舞,她以为父亲非但保守,而且顽固,她运用自己的智能,当面很顺应父亲,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课,但背着父亲,又什么都干,长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儿,她样样都有兴趣。而且她还有好胜心,要赶在亲戚中的女伴们之前。
  在长安,她没有机会学胡旋舞,现在,有了一个教习,她热中着,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气,每天要练,一荒疏,立刻就会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虽然在外面看热闹回来,相当累,仍然不顾一切的练习着。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后,去淋浴了——此时,她的父亲还未回家。
  杨玄璬没有回家,并不是事忙,今天的事虽然是他上任之后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两个月的筹备,做起来有条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后,他正要回家时,却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杨慎名。
  在长安时,杨玄璬外调之前,杨慎名以他的九十岁老父太府卿杨崇礼退休之故,以荫赐特擢为监察御史。慎名和玄璬在长安时多有相见,也谈得投机。大家姓杨,又都自称是后汉太尉杨震之后,论世系,杨玄璬是十七世,杨慎名则低至十九世,但他们在联族时却撇开了本就纠缠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称。
  杨慎名是随驾而来,他奉皇命,兼理东都著名的粮仓含嘉仓,因此,他一见杨玄璬,就强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东都仓库的实际情形。
  杨玄璬自然乐于为之作详细介说,因为,杨慎名的来历和皇家的关系以及受到皇帝宠信,不比平常。
  第一,杨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孙。隋朝末代皇帝杨广在江都被弒,他的儿子杨暕也被杀,杨暕妻有一个遗腹子杨政道,后来随了祖母萧皇后入突厥,再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优待杨政道,正式让他做官,杨慎名是杨政道的孙子,隋炀帝则是他的高祖父。
  亡国皇孙受到优礼而且担承实际职位的,在历史上极为少见,李世民在这方面表现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儿孙,也同样地有大气度,隋皇朝杨氏一族,自唐初以来,一直服官。在本朝,杨崇礼很有名气,他担任主管宫廷的财货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绩之好,超过从前任何一个人,每年为皇帝省下数百万缗钱。他退休前,皇帝给他户部尚书的官衔。三个儿子都受到照顾和置于要位,次子慎矜,继父亲入太府做出纳。
  杨玄璬随了杨慎名在行馆谈了一些时,到行馆中要开晚饭了,他才告辞回家。
  杨家的晚饭是分开吃的,杨玉环在父亲回来时,正在内院吃饭,而杨鉴则陪侍父亲进晚餐。
  晚饭之后,杨玉环循例出来见父亲一次——这是贵族之家的礼节。杨玉环着了家常晚服,还打扮整齐,斯文地做了这个每日必行的讨厌的仪式。然后,她辞出,去见母亲,再回自己的院子。
  这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面,她虽然厌恶,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亲满意。但她的内心对家却有着闷郁感,这是随年岁渐长而来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家族并非真正的山东世家,何必过分地装腔作势?
  童年时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长安随父亲后,生活方式被迫改变了,但她又努力设法自己找寻娱乐,她希望出嫁之后,能够过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阳之后,东都成了全国的政法、文化、经济中心,第一批来了两万五千多人,接着,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会在东都住一个较长的时间,也陆续来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阳的人口,到三月间,已添增了五万以上。
  幸而洛阳城大,女皇帝武则天时代长期以东都为政治中心,皇城、宫城和民居,都有空间可容纳,人口增加,并不见得拥挤。再者,皇帝赶在正月来,主因是长安区域去年大歉收,粮食缺乏,到洛阳为了就食。而洛阳,储积饶富,人口虽增,食物供应仍然有余。何况,洛阳的交通方便,皇帝一来,东南的货物便迅速大量运到,一般物价,洛阳比长安低,长安贵人有钱,用得慷慨,洛阳繁荣了。
  也由于皇家的到来,河南省的地方比平常忙得多——
  杨玄璬时常因公而留宿衙门不回家;杨鉴,计划明年应进士考试,为自己的事而忙着。
  杨玉环没人管束了,她常常找一些借口出游——现在,大批官员来到,其中有不少杨家的亲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阳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宫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还有南北行的漕渠以东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贵族之家,家家有船。
  杨家大小姐偶然会和长安来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阳的贵族青年,会停下自己的船,设法和女士们的船靠在一起,从而打交道。
  这是洛阳的传统风习。
  杨玉环虽然大胆和好动,但她受严父管束,和男子们打交道,她不敢。不过,在她的年纪,好奇心总是有的。当一些有气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时,她和她的女伴,会故意出来,让男子们看到,有时,她们会在船上歌舞——
  男士们的船会跟踪她们——
  她们在兴致好时,也会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并进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杨玉环并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们却注意到她了,人们发现,这位衣着不大华贵的少女,明眸皓齿,亭亭秀发。
  于是,有人探听——杨玉环虽然爱玩,但她很谨慎,尽量避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传了开去,被父亲知道,自己会被关在家中不许出来,在这方面,她很了解父亲。
  但是,天生丽质的杨玉环,终于为人所发现了。
  亲戚间对玉环长得好看,虽然没有特别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却瞩目了。
  杨慎名的家眷自长安移居洛阳,住定后,来访杨玄璬家,他们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见的,于是,杨慎名夫妇用了非常的口气称誉玉环的美。
  杨玄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儒臣,对于女儿姿色,不予重视,但这又是矫情的,他暗自喜欢儿女的美丽。对于人们的称誉,表面不在乎,但实际上极为乐意。
  杨慎名的妻子,在见过玉环一次之后,便邀她到本宅参加内室宴会——杨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阳,次兄慎矜官监察御史兼太府出纳,长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阳不久,又兼宫内官,为太府少监。这三兄弟虽然是亡国皇孙,却声势显赫,交游不仅止于朝臣,兼及宫廷和皇族——那是因为他们三兄弟都有宫廷职务。杨慎名兼主的含嘉仓,为供应宫廷和禁军的。仓库自成一个大城,西墙和宫城的东墙相接,又有一部分墙垣和东宫城相接,含嘉仓城的北门是德猷门,门外是宫苑禁区,东面出含嘉门,有一条大路通永福门,大路的两边,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监、军器监、尚书省……
  杨氏弟兄,以出入宫中府中之故,经常宾客盈门,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杨慎名,夫妇都喜欢交游,他家的宴会也特别多,杨玉环出现了两次,就受到贵妇们欣赏。
  杨玄璬有女甚美,在过年时传开。高级贵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杨玄璬这样一个人,但是,杨玉环却使父亲出名了,人们知道杨玉环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杨汪的五世孙女,杨汪虽然被太宗皇帝所处死,但在大唐皇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些争天下时的杀戮已成过去。如今,人们提到杨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
  这是开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东都一周年稍多,而杨玉环的哥哥,也于此时成了进士。
  有一次,杨慎名家中宴会时,中宗皇帝的长宁公主忽然来了——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杨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岁,又嫁了苏彦伯。这次来,是为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洄的婚事,杨洄将娶皇帝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有许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员联络。
  杨玉环意外地拜见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长宁公主一见她,就极为喜欢,问明世系,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作为见面礼——杨玉环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见。
  开元二十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场面极大的婚礼。
  开元皇帝曾经命制,使皇家的婚礼从俭规定,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开元皇帝后宫佳丽虽多,武惠妃却是最得宠和最有权力的一人,武惠妃是则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儿,开元皇帝于废王皇后后,不再立后,武惠妃是实际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铺张女儿的婚礼,皇帝自然答应,而且还改变制度,封赐千户。
  地方小官的杨玄璬,居然收到了杨洄的请柬,杨玉环更受到特别的邀请:在婚礼中伴公主,作嫔从。
  请柬和特邀,都是由杨慎名转来的。杨慎名很会做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杨洄世系亦出弘农,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杨玉环在完全料不到中,参与了大唐皇朝最高级的社交活动,她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亲国戚,豪门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宫迎公主的时候,她的姿色,她的风华,立刻把七位闺秀压倒了。宫中的女官悄悄地以夸张的口气告诉做新娘的咸宜公主。
  骄纵惯了的咸宜公主听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为伴,噢了一声,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嫔从,在一间宽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们和宫廷女官、侍女们闲谈。皇宫,即使豪门子女,也不容易进入,八位年轻的女嫔从中没有一人曾入过内廷。她们今天入宫,虽然只见到一角,一样惊奇和喜悦,伺机询问,也希望找机会多看一两个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来,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异,执事女官连忙招呼列队行礼。
  咸宜公主很自然,随口说:
  “不用行礼那一套,我来看看诸嫔从女弟,有劳——”她说,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点头招呼,执事官则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时,私心便认定其中排第五的会是杨玉环——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说话时,两名内侍匆匆自另一道门入内,报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寿王殿下驾莅。
  咸宜公主必须去迎母弟,她笑着吩咐执事,时间还早,可以引领女嫔从们去宛中小游。
  公主说罢,再看了杨玉环一眼,走了——杨玉环也在看,公主已着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过,当公主走远时,杨玉环发现咸宜公主并未着鞋袜,赤着双足——
  公主婚礼在典丽堂皇中进行——
  依照礼制,做新娘的公主在进入每一所殿堂中和宾客相见——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辇上阶时,看着左侧的杨玉环,稍微接近,低声说:
  “杨妹——人人都在称赞你。”她稍顿,接下去,“大礼过后,你可以时时到驸马都尉府来看我,驸马都尉杨洄,和你们是一家!”
  照礼节,新娘在此时是不宜讲话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会。杨玉环在错愕中,低声道谢。她接受做嫔从的训练和演习,此时,照例是不能说话的,但公主和她交谈,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这位公主很怪,刚才赤足,现在看,她对做新娘,一些也不以为意。
  婚礼之后是宴乐,女嫔从不必再随公主,她们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杂戏。
  杨玉环杂在许多贵妇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着喜悦,因为,在一日之间,她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虽然很倦,但又在罕异的兴奋中,她很快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而看。她自问:“我真的很美?比那许多女人好看?”
  她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种种自己以为是美丽的姿态,然后,她向镜子扮鬼脸。
  她被众人所瞩目,认为美人,但是,杨玉环依然是稚气未脱的。
  这之后,杨玉环被邀到贵家去的次数转多了——杨玄璬终于限制了女儿。
  她不满父亲的作风,但她习惯了,驯顺地服从。
  也就在此时,杨玄璬已故的长兄玄琰的寡妻,带了女儿,由巴蜀到洛阳来——杨玄琰的遗孀,有姊妹在东都,她孀居很闷,本身又富有,便携同十三岁的小女儿做一次探亲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杨玄璬以长嫂如母,强邀了她们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杨玉环和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岁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来,特别是杨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经历,讲得天花乱坠——她又肆无忌惮地,批评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还有,她学着已获得进士的大堂兄杨鉴的声腔和姿势,杨玉环为此而大乐,她本身驯顺,不愿批评,但小堂妹却代她发泄了。
  杨玉环虽然被限制不得参加外面的宴会,但杨玄璬又无法拒绝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约——先告,再派车来迎,杨玄璬就无法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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