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第2/5页



无计欲识君子面,且将财物货人心。

侯生闻言,如梦初醒,方知陪妆情由。一时不明,熟思,遂有解救,说:“阮圆海情甚迫切,亦觉可怜,就便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乃弟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龙友谢曰:“果得如此,吾党之幸也!”不料香君在旁闻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何意思?阮大铖趋赴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处于何等?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说完,遂将头上珠翠拔下,衣衫脱去,尽情丢在地下,向卧房而去。龙友见如此光景,也觉没趣,含怒微笑曰:“呵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侯生说:“好,好!这等见识,真乃女中丈夫,我倒不如,真侯朝宗又畏友也!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那些社友,平日垂俺朝宗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权奸,那时群来攻我,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龙友见事不成,其觉不快,强为解说道:“圆老好意,也不可太激烈了!既然如此,弟就此告辞!”遂一拱就欲下楼,侯生深深一揖:“老兄莫怪!这些箱笼衣服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龙友满面羞惭,遂辞出而去。正是:

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败兴归。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回 端阳节社友闹榭 灯船会阮奸避踪

却说香君却了妆奁,侯朝宗又当面对着杨龙友拒绝了一番,心中闷倦,思欲观玩景致以消郁结。

适值五月端阳佳节,南京风俗到得此日,无论绅士商贾俱各驾船游玩,吹弹歌唱。却说陈定生去约吴次尾,说道:“次尾兄,今日节闹端阳,你我旅邸抑郁,何不到秦淮赏节,以伸闷怀?”次尾说:“弟久有此心,方欲访兄同去,不料兄已先及,正合我意!”二人携手出门,缓步前行。已到秦淮,定生问说:“如此佳节,怎的不见同社之人?”次尾说:“想必都在灯船会上。”说话之间,见有河房一座,挂灯垂帘,甚是清雅。次尾一看,知丁继之水榭,向陈定生说:“此是丁继之水榭,可以登眺。”二人遂同登水榭,唤曰:“丁继之在家么?”内有一童走出,认的他二人,说:“陈、吴二相公请坐!俺主人赴灯船会去了,家中备下酒席,但有客来,随便留坐。”二人闻童子之言,同说:“有趣,可称主人好事矣!”也不谦让,一同坐下。定生说:“我们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闯入,不免设法拒绝他。”遂命童子取一灯笼来,提笔书上八个大字:“复社会文,闲人免进”,挂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饮洒。正饮之时,只听鼓吹之声振耳,知是灯船将近,凭栏观望,远远见一只灯船,内有一女客歌唱,三个男子吹的吹,弹的弹,向水榭而来。定生留神一看,见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说:“那来的好似侯朝宗。”次尾说:“正是他!该请入会的。”定生说:“那个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请他么?”次尾说:“香君不受阮胡子妆奁,竟是复社的朋友,请来何妨!”定生说:“这等说来,那吹弹的柳敬亭、苏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门客,也是复社朋友,同请上楼来,更是有趣。”遂高声唤曰:“侯社兄,这里来!”朝宗闻有人呼唤,望水榭一看,见是陈、吴二位社友,遂向楼上一拱,“二位请了!”定生说:“这是丁继之之水榭,现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楼来,大家赏节!”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弹着上楼而来,有词为证:

龙舟并、画浆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箫打鼓入层云。

《排歌子》

且说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见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朝宗说:“不知今日会文,小弟来得正好!”敬亭说:“‘闲人免进’,我们未免唐突!”次尾说:“你们不肯做阮胡子门客,正是复社中朋友。”朝宗说:“香君难道也是不成?”次尾说:“香君却奁一事,只怕复社朋友还差他一筹哩!”定生说:“以后该称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唤童子斟酒,六人依次而坐,饮酒赏节。正饮之际,忽听众人报说:“灯船来了!”六人遂停杯,凭栏同看灯船,只见船上各悬彩灯,绕河竞渡,也有饮酒的,也有吹弹的,也有赋诗的,灯船色色不同,人物在在各异。真正是:金波纷纭,竞渡银漠,往来迷津。大家饱看了一会,见灯船将尽,复各依次坐下饮酒。敬亭说:“今日赏节,幸会二位相公,不可空饮,虚过佳节。我与昆生吹弹,香君歌唱,以乐今宵何如?”陈、吴二人说:“只是劳动不当!”柳、苏二人各显其能,吹弹的十分幽雅;香君放开喉咙,歌唱间几遏行云。定生与次尾、朝宗三人放怀畅饮。

正在酒酣之时,又听有人报说:“灯船又来了!”六人复凭栏观看,见船上吹打的比众不同,歌唱的较常大异,船头立着一人,望着水榭缓缓而来。昆生说:“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相,我们须仔细领略。”只见船头一人,抬头向水榭上一望,说:“丁家河房,为何此时尚有灯?大小厮们,快去看有何人?”小厮上岸一看,回报说:“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闲人免进’八字。”那人在船头上一闻“复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灭了灯火,悄悄撑船远避而去。众人见好三座灯船,“不知何故灭灯、息歌,悄然而去?快着人看来!”敬亭说:“不必去看,我老眼虽昏,早已看真,那个胡子便是阮大铖,他买舟载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轻薄他,故半夜方敢出游。今见三位相公在此饮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说:“我说歌吹比众不同!”定生说:“好大胆!这贡院前也许他来混游?”次尾即欲下榭,赶上采他胡子。朝宗拦住次尾,说:“他既回避,我们也不必为已甚之行,且船已远去,丢开手罢!”次尾忿忿而止,说:“便宜了这狗子!”香君见天色太晚,对众人说:“夜色已深,大家散罢!”敬亭说:“香君姐想妈妈了,我们送他回去。”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辞了定生、次尾,下船摇橹而去。陈吴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楼台下去游人尽,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就粮朝宗修札 寄劝书敬亭投辕

却说侯朝宗有一故友,姓左名良玉,当年是父亲麾下之将,家在辽阳,世为都司,只因得罪罢职,补粮武昌。幸遇军门侯恂,拔于走卒,命为战将,不到一年,即拜总兵之职。南征北讨,功加侯爵,强兵壮马,列镇襄阳。只因李自成扰乱,以致朝廷空虞,三军缺粮,支销乏策。又见三军饿极,各有欲变之势,遂有就粮南京之意,撤兵汉口之心,但恐未奉明旨,形迹可疑,因此不敢骤行。只得日夜抚恤,暂慰军心。然就粮虽未即行,而传言早以飞闻南京,文武官员闻知,莫不胆战心惊。有一人司马熊明遇,久闻左良玉曾在侯恂麾下,见侯恂之子侯朝宗现在南京寄寓,意欲托朝宗修书劝阻东下。知杨龙友与朝宗有旧,遂着龙友来寻朝宗,央他修书。

龙友承熊司马之命前来求书,寻至寓所,不见朝宗。一路问来,知他在柳敬亭家中听说平话,遂来敬亭家中寻问,至门首下马,径入,见敬亭手执鼓板在那里演说平活,朝宗坐在一旁细细恭听,遂高声说:“目下是甚么时候,还在此听说平话?”朝宗不知何故,急问曰:“龙老,为何在此惊慌?”龙友说:“你还不知么?如今左良玉领兵东下,要抢南京,且有窥伺北京之意,合城失措。即本兵熊明遇亦束手无策,知小弟与兄是好友,故托弟前来恳求,闻得尊翁老先生乃宁南侯之恩师,若肯发一手谕,必能退却,不知世兄主意如何?”朝宗说:“这样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罢政林泉,纵肯发书,未必有济,况往返二、二千里,何以解目下之危?”龙友说:“吾兄素称豪侠,当此国家大事,岂忍坐视?何不代写一书,且救目前,另日禀知尊翁,料不见责!”朝宗闻言,欣然说道:“这应急囗便,倒也可行。俟弟回家,大家商议。”龙友促之曰:“事不宜迟,即刻发书尚恐不及,那里等的商量?”朝宗遂命敬亭寻一花笺,即时修起一封阻书,递与龙友说:“可再着熊司马改正好段。”龙友说:“不必改正,待我说与他知道就是。但书是有了,投递之人,必须一妥老诚者方可。”朝宗说:“投书人原是要紧的,那里有这样人?”二人正在寻思投书之时,忽敬亭立起身来,向二人高声说:“杨老爷、侯相公,你二位不必作难,待老柳走一遭何如?”龙友欣然曰:“敬老肯去是极妙的,事不可缓,你可速备行李,我回去,即送盘费过来,今夜务必出城才好。”三人一拱而别,有一词说那柳麻子英侠,词曰:

一封书,权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帅。万马晨钟,保

住这好江城,三山囗囗。

且说柳敬亭将朝宗书札包裹妥当,背上行李,晓行夜宿.冲风冒雨,沿江而来。行不数日,远远望见武昌,敬亭喜曰:“已到武昌城外了,待我放下行李,在草地下打开包裹,换了靴帽,好去辕门投书。”遂将衣服更换,不慌不忙竟往辕门上来。见了中军官,朝上一拱说:“烦将军禀报元帅,说有河内寄书人要见!”中军说:“这时候,还有甚么书信段递?你莫不是逃兵,或是流贼细作吗?”敬亭答说:“我若是逃兵,怎肯自寻辕门?要是细作,亦断不敢凭空唐突?实有密书一封,要见元帅当而交递的。”中军见有书函,不敢隐瞒,遂即击鼓禀知元帅。良玉即刻升堂,唤中军问:“有何军情?早早报来!”中军禀说:“别无军情,只有一差人,口称投书的,要当堂面投。”良玉闻言.遂吩咐开门,叫大小三军小心防备,若是流贼细作,即刻拿下,着他膝行而进。敬亭见辕门大开,刀枪密布,中军手执令箭,传说:“投书人膝行而进!”敬亭坦然进来,毫无惧色。行至大堂檐前,朝上一揖,说:“元帅在上,晚生拜揖了!”良玉喝曰:“你是何等样人?如此放肆!”敬亭说:“一介平民,怎敢放肆?持有密书一封,特来投递。”良玉问说:“是何人书函?”敬亭答曰:“是河南归德府,侯老先生尚来奉候的!”良玉说:“侯司徒是俺的恩师,你是何人,来此投递,书在那里?”敬亭将书呈上,良玉接来一看,就吩咐掩门,请敬亭到后堂,说:“尊客请坐!”良玉遂将书拆开一看,曰:“这书中文理,一时也看不透彻,无非劝俺镇守边方,不可移兵内地之意。转问足下贵姓大号,与侯老先生有何瓜葛?”敬亭答曰:“不敢!小子姓柳,草号敬亭。”遂即献上茶来,敬亭接茶在手。良玉对敬亭说:“足下可知这座武昌城自张献忠一番焚掠,十室九室,俺虽镇守在此,缺草乏粮,日日鼓噪,连俺也做不得主了。”敬亭闻言,气说:“元帅说那里话,自古兵随将转,那有将随兵移的?”遂将茶钟摔于地下。良玉怒曰:“这等无理,竟把茶钟掷地!”敬亭笑说:“晚生怎敢无礼!一时说的高兴,随手摔去。”良玉说:“随手摔去?难道你心做不得主么?”敬亭应说:“心若做的主,也不教手下乱动了。”良玉爽然曰:“敬亭讲的有理,只因三军饿的急了,竟不问一声儿。”良玉说:“我到忘了,叫左右快摆饭来!”敬亭于是以手摩腹,说:“好饿,好饿!”良玉见他如此光景,遂催说:“可恶奴才,还不快摆!”敬亭起身说:“等不的了,往内里吃去罢。”说完,往内里就走。良玉怒曰:“你何进我内里?”敬亭回顾良玉说:“饿的急了。”良玉喝曰:“饿急了就许进我内里吗?”敬亭笑说:“元帅也知饿急了,不可进内里么?”良玉笑说:“句句讥俺的短处,好个舌辩之士,俺帐下少不得你这个人哩!”遂又问说:“你与缙绅往来,必有绝技,正要请教!”敬亭说:“晚生自幼失学,偶读几句野史,信口演出,曾蒙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国谬加赏赞,遂尔得交缙绅,实抱惭愧!”良玉喜曰:“竟不知敬亭有此绝技!就留在敝衙,早晚领教罢!”正是:

口爽舌辩滑稽士,压却壮胆并雄心。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六回 阮学士怀怨进谗 杨知县登楼报因

且说敬亭持书武昌,见了左良玉远嘲近讽,说得他心神俱动,就粮之议,大半停止。南京文武,犹怀疑惧之心,遂奏闻朝廷,加他官职,荫他子侄,又知会各处督抚并在城大小文武,齐集清议堂,公同计议助他粮饷。此不过恐投书未稳,以安良玉之心耳。因而计议诸文武,不论罢职、闲员都有传单。而杨文骢、阮大铖诸人亦在传内,遂各冠带,早至清议堂中伺候议事。那知阮大铖怀恨却奁之嫌,遂生暗害之心,一见龙友便说:“兄可知左良玉举兵就粮,竞有萧墙人勾引?只怕左兵一到,还要私放城门,引兵入城,此事不可不作准备。”龙友说:“这话恐未必确,况你我皆系废员、闲宦,且莫轻言!”大铖说:“小弟实有所闻,岂可隐秘不言?”

二人正说未了,只见淮安漕抚史可法,凤阳督抚马士英俱到,龙友与阮大铖以及文武各官迎进施礼。坐毕,史可法问说:“本兵熊老先生为何不到?”长班禀说:“今日有旨差往江上点兵去了。”马士英说:“这等,会议不成了。倘左兵到来,如何是好?”杨龙友打恭说:“老先生不必深忧,左良五系侯司徒旧卒,昨已发书劝止,料无不从者。”史可法接说:“学生亦闻,此举虽然熊司马之意,实皆年兄之功也。”阮大铖遂从中谮曰:“这倒不知。只闻左兵之来,怕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略中勾通所致,他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书往来,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为祸不小。”马士英说:“有理,何惜一人,以陷满城之命乎?”史可法拂然不悦,说道:“这也是莫须有之事,那侯方域却是敝世兄,他在复社中铮铮有声,岂肯为此?况阮老先生罢闲之人,国家大事也不可越位乱讲,陷害正人,以伤公道!”遂起身向众人一拱,“今日之事大概不能议了,小弟告别!”遂忿忿而去。阮大铖见史可法如此光景,遂恨道:“史兵部怎么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确凿可据,闻得前日还托柳麻子去下私书哩!”龙友遂正言道:“这可大屈了他!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写书之时,小弟在旁。亏他写的恳切,怎反疑起他来?”大铖笑说:“杨兄不知,那书中都有字眼、暗号,外人那里晓得?”士英闻言,点头说:“是呀,这样人做事鬼诈多端,不可不杀。小弟回衙,即差人去访拿!”遂起身向杨龙友说:“老妹丈,就此同行罢。”龙友说:“请舅翁先行一步!小弟随后就来。”马士英与阮大铖臭味相投,遂并马而回。正是:

邪人无正论,公囗皆私情。

却说杨龙友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必要暗害侯生,遂恨道:“这是那里说起!侯生素行虽未深知,只论写书一事何等慷慨,为何反加谗言,诬他为暗勾之罪?只得前去报信,叫他趁早躲避。”隧径往李家别院而来。

到了门首,只听得里面吹弹歌唱,甚觉热闹,急急敲门。里边见敲门甚急,开来一看,见是杨龙友,即报与侯生,这侯朝宗闻说是杨龙友,遂同香君并昆生、贞娘一同下楼相见,笑道:“杨兄高兴,也来消夜?”龙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还不知么?目下有天大祸事前来寻你!”侯生闻言,吃了一惊,说:“小弟有何祸事?如此谅慌!”龙友说:“今日清议常议事,阮圆海对着大众说你与左宁南侯有旧,常通私书,将为内应。那些当事诸公俱有拿你之意。小弟恐兄有不测之祸,特报知,使兄脱此奇祸,岂为消夜而来?”侯生说:“我与阮圆海素无深仇,为何下这般毒手?”龙友说:“想必因却奁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贞丽闻此一段情节,遂催促侯生说:“事不直迟,早早高飞远走,不要连累别人!”侯生说:“事已至此,只得远避,只是燕尔新婚,如何舍得!”香君正色说:“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作此儿女态!”侯生说:“是,是!但不知那里去好?”龙友说:“不必慌,小弟倒有个算计,会议之时,有漕抚史可法,凤抚马舍舅在坐,舍舅语言甚不相为,亏史公一力分豁,且说与尊府原有世谊,兄不如随他去,到淮阳再候家信,似无不可。”侯生闻言,说:“是那个史可法?”想了一会,说:“是了!史道邻是家父门生。妙,妙!多谢指引。香君快快收拾行装,我即刻投那里安身去罢。但不知史公寓在那厢?”昆生说:“闻他来京公干,常寓在市隐园,待我送官人前去!”说话之间,香君已将行李收拾完备,着人挑出,与侯生携手,不忍暂舍,眷恋一会,遂即分别。说:“暂此分离,后会不远!”香君挥泪说道:“满地烟尘,料难再会,只愿郎君一路平安,幸甚!”送出门来,大家洒泪而别。正是:

恩爱方在情浓际,忽被西风急吹开。

不知朝宗去投史公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议迎立史公书阻 立新主马阮成功

话说侯朝宗自从别了香君来投史可法,史公见是世谊,又见他被奸人所害,遂留在营内,以为记室。闻塘报言:“流贼李自成打破神京,崇祯皇帝于三月十五日缢死煤山。”不胜惊慌、忿恨。又闻南京文武各官议论纷纷,也有宜整顿兵马赴北京报仇的,也有说圣上已经缢死,不如迎立新君,再图恢复的。立论虽多,定见无人。惟有奸臣马士英与阮大铖同谋,倡议要迎立福王,以为功赏。朝宗一闻此言,大加惊骇,不知是真是假,专候史可法回衙探望消息。正在忧疑之际,史公回衙,遂问道:“史老先生,此信若何?”史公长叹一声,说:“我史可法本贯河南,寄籍燕京,叨中进士,便值中原多故,今山淮安漕抚升补南京兵部,那知到任一月,遭此大变,万死无辞!今虽持此长江大险,苟延旦夕,但一月无君,人心惶惶,每日议迎议立,全无成说。至于北信,有说北京虽失,圣上无恙,航海而南的:又有说圣上缢死,太子已间道南奔的。总不得真确,以致摇摇无主,却怎么处?”正说之间,忽传进一纸书来,说是凤抚衙门寄来的。史公拆开一看,便皱首双眉说道:“这马瑶草又讲甚么迎立之事,我看书中意思属意福王,又说圣上确确缢死,太子逃走无踪。若果如此,纵不依他,他也竟自举行。况福王昭穆伦次也不甚差,今日答他回书,明日会稿,一同列名才是。”朝宗闻立福王之言,遂大声疾呼说:“老先生差矣!福王分藩敝乡,晚生知之最悉,断断立不得!他有三大罪,人人俱知,老先生岂未闻乎?待晚生一一述来,求老先生参酌。福王者,乃神宗之骄子,母妃郑氏淫邪不法,阴害太子,欲行自立,谋储纂位,一人罪也。且秉性骄奢,于分蕃之时,将内府金钱偷窃殆尽,盈装满载而去,及寇逼河南,舍不得一文助饷,以至国破家亡,贪财误国,二人罪也。其父死于贼手,暴尸未葬,他竟忍心远避,乘此离乱之时,纳民妻义,忘父好色,三大罪也。有此三罪,君德有亏,如何可图皇业?况又有五不可之说,第一件:车驾存亡,传闻不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第二件:圣上果殒,社稷尚有太子监国,为何弃储君而寻枝叶乎?第三件:中兴之主,原不拘定伦次,访立英杰,以图恢复,乃为正理。第四件:恐强藩闻知,乘机另立,岂不自相攻击?第五件:小人挟拥戴之功,专权自恣,为祸却也不小。”史公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大悟,说道:“是,是!世兄高见,虑得深远!前日见副使雷囗【纟寅】祚、礼部周镳亦有此论。就烦世兄将这三大罪,五不可之论写书回他罢了。”朝宗遵命,即着人秉烛磨墨,拊笺挥毫,在史公前将回书一挥而就,封了口面,用了图书,分付外班,打发下书人而去。正是:

群奸惟知希荣贵,一人独敢进谠言。

且说史可法回了马士英之后,再不提迎立之事。却有阮大铖乃马士英心腹之人,见史可法回书,又亲自来辕门进谒,面议迎立福王。史公知他是魏党,遂严行推绝,不容进见。扫兴回至马府,禀知士英,士英说:“史可法书中有三大罪、五不可之言,兄今去面商,又推而不纳,看来这事他是不肯行的了。但他现握兵权,一倡此论,那九卿班里,如高宏图、姜日广、吕大器、张国维等谁敢竟行?这迎立之事,只怕有几分不妥。”阮大铖说:“史可法虽掌兵权,全无定见,老爷可写书,待晚生再去约会四镇武臣以及勋戚内侍,倘他们肯行,即使举行何妨?”士英喜说:“如此甚好!”即写了一书,付与大铖去约四镇。谁知四镇原是马士英提拔之人,且无成见,一见约书,欣然许诺,约定本月二十八日齐赴江都迎驾。阮大铖即忙回复士英,士英又同道:“高、黄、二刘之外,还有何人肯去?”大铖说:“有魏国公涂鸿基、司礼监韩替周、吏科给事李沽、监察御史朱国昌诸人。”士英大喜,说:“勋卫科道都有个把子,这就好了。我本是个外吏,那几个武臣勋卫也等不的部院卿僚,同下写表如何列名哩?”大铖说:“这有甚么可证,找本缙绅,便揽来从头抄写便了!”士英又说:“虽则如此,万一驾到,没有百官迎接,如何引进朝去?”大铖说:“我看满朝文武,谁是有定见的?乘舆一到,只怕递职名的还挨挤不上哩!”马士英听说,大笑:“阮老先生见的极是!”遂着人取了一本缙绅,将衔名一一开列完备,整齐衣冠,收拾箱包,打点出城迎驾,因阮大铖本是废员,着不得冠带,即着他权充贲表官儿,背负表箱前去迎接圣驾,那阮大铖只图要功补官,那管背箱之耻?即欣然将表箱背起,同马士英出城,径往江浦而去。正是:

只知奔走求名利,由人笑骂我不羞。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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