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com莫言》第1/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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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眉娘浪语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
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
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
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
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但他不是老太爷,更不是员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
的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
他在刑部当差四十年,砍下的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比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
还要多。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俺的亲爹孙丙,
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盼耷榈墓范?西抓进了大牢。千不好万不好也是爹啊,俺心
烦意乱,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烦,越烦越睡不着。俺听到那些菜狗在栏里哼哼,
那些肥猪在圈里汪汪。猪叫成了狗声,狗吠出了猪调;死到临头了,它们还在学
戏。狗哼哼还是狗,猪汪汪还是猪,爹不亲还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
烦死了。
它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这些东西比人还要灵性,它
们嗅到了从俺家院子里散发出采的血腥气。它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猪狗的魂儿在
月光下游荡。它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刚冒红的那个时辰,就是它们见阎王的
时候。它们不停地叫唤,发出的是灭亡前的哀鸣。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
个什么样子?
你哼哼吗?你汪汪吗?你还是在唱猫腔呢?俺听那些小牢子们说过,死囚牢
里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虫,一个个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
来你已经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块大石头,一下子把你砸
到了死牢里,俺的爹……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俺的丈夫赵小甲是杀狗宰猪的状元,高密县里有
名声。他人高马大,半秃的脑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头疙
瘩。
从打俺嫁过来,他就一遍一追地给俺讲述他娘给他讲过的那个关于虎须的故
事。后来,不知他受了哪个坏种的调弄,一到夜里,就缠着俺要那种弯弯曲曲、
金黄色的、衔在嘴里就能够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须。这个傻瓜,夜夜粘人,一块化
开的鱼鳔,拿他没法子,只好弄一根给他。这个傻瓜,他蜷缩在炕头,打呼噜咬
牙说梦话:“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个面……”烦死人啦!俺端他一脚,
他把身体缩一缩,翻了一个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刚刚咽下去什么好东西,然后,
梦话继续,呼噜不断,咬牙不停。罢了,这样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来,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看到窗户外边,月光如水,光明遍地。
栏里的狗眼,亮成碧绿的小灯笼,一盏两盏三盏……闪闪烁烁,一大片。孤
寡的秋虫,一声声鸣叫,凄凄清清。脚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从青石条铺成的
大街上,踢踢踏踏走过去,析声“梆梆”,锣声“当当”,三更天了。三更天了,
夜深人静,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猪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个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这
时俺听到从公爹屋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滚动。后来俺知道
了,这个老东西不“是在数豆粒,他是数人头呢;一颗豆粒代表着一颗人头。这
个老杂毛,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这个老杂毛……俺看到,他举
起鬼头刀,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俺爹的头,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一
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
上了俺家的台阶,然后滚进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狗在后
边追着咬。俺爹的头很有经验,有好几次,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但那脑后的辫
子,挺成一根鞭子,横着扫过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转起圈子来。摆脱了狗的
追赶,俺爹的头,在院子里滚动,一个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长长的大辫子拖在
脑后,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声锣声,把俺从噩梦中惊醒。俺浑身冷汗,不是一颗心,是一大堆
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公爹还在数他的豆粒,老东西,现在俺才明白,他为什么
那样威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隔老远就能感觉到。刚住了半年的那间
朝阳的屋子,让他冰成一个坟墓;阴森森的,连猫都不敢进去抓耗子。俺不敢进
他的房子,进去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小甲没事就往那屋里钻,进去就粘在他爹身
上,让他爹讲故事,腻歪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三伏天里,干脆就腻在他爹屋
里不出来了,连党也不跟俺睡了,简直把他爹当成了老婆把俺当成了他的爹。为
了防止当天卖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挂在他爹的梁头上,谁说他傻?谁说
他不傻!公爹偶尔上一次街,连咬人的恶狗都缩在墙角,呜呜地怪叫。那些传说
就更玄了,说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杨树,大杨树一个劲儿地哆嗦,哆嗦得
叶子哗哗哗响。俺想起了亲爹孙丙。爹,你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禄山日
了贵纪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纲,凶多吉少,性命难保。俺想起钱丁,
钱大老爷,进士出身,五品知县,加分府衔,父母官,俺的干爹,你这个翻脸不
认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还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给你当
了这三年的上炕干闺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来,你喝了俺多少壶热黄酒,
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听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圆的猫腔调。热黄酒,肥狗肉,炕上
躺着个干闺女,大老爷,俺把您伺候得比当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爷,俺豁出去
一个比苏州府的绸缎还要滑溜、比关东糖瓜还要甜蜜的身子尽着您耍风流,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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