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全集.net》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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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歌》
作者:严歌苓

内容简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 日军铁蹄在中国疯狂扩张,昔日冒险家的乐园上海也难逃噩运,纸醉金迷的光环下难掩人心惶惶。
  富家少年王沐天,仇恨乱世的不平,厌恶家人的市侩,也懊恼自己的无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改变了这一切。
  南洋女子桑霞回到祖国参加革命,并以探访姑母的名义住进王家。桑霞身上充满了那个时代女孩子截然不同的鲜艳和明朗,在王沐天的世界中点燃了一把新奇的火焰。
  为重建中央飞机制造厂,留美归来的航天学博士洪望楠回到上海,在中统特务、日本间谍、上海青帮之间游刃有余的他,却对桑霞一见钟情。
  ……
  《毕业歌》是严歌苓最新作品,新作中突破了以往那种“为爱受苦,为情痴迷,又为现实所虐”感情模式。“毕业歌”不仅点燃了几个年轻人的革命热情,更点燃了他们敢爱敢恨的青春激情,他们跨越了理想与现实中的各种约束,演绎了一段独具青春印记的激情岁月。


作者简介
  严歌苓,享誉世界文坛的华人作家,是海外华人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是中国少数多产、高质、涉猎度广泛的作家。代表作品:《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陆犯焉识》等。
  严歌苓身兼好莱坞编剧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奥斯卡最佳编剧奖评委,她的作品向来受到影视导演们的推崇,从李安执导的《小女小渔》)、陈冲的《天浴》、陈凯歌的《梅兰芳》、到张艺谋(《金陵十三衩》),均取得了不错收视业绩,并带动图名图书的热销。新作《毕业歌》电视剧改编权已被华谊兄弟重金买断,2014年各地卫视轮番播出。


  楔子
  晚上看来,虹口区的弄堂老墙像个罹患皮肤病的老太,层层叠叠的招贴字报长满一身。压着梨膏糖的招贴半张纸,王沐天“啪”地按上了自己的杰作。他故意贴得高一些,一个仰视才能看真切的高度,那是他心中事业至少应有的位置。
  然后,就像来时那样,王沐天拔腿就跑。灵猫一样的小身影飞快地跑出弄堂,留下一串蹬蹬蹬蹬的脚步声。被他贴在墙上的招贴卷翘起一个角,被风呼扇起来,那上面是幅漫画,一个矮胖的日本兵用三八枪打着膏药旗,旁边用毛笔写着:“打倒日本短腿猪猡!”
  对十六岁的王沐天来说,他理解的抗战就是这类行动,而这样的夜晚,就是他们的抗日战役。
  “撒库拉,撒库拉,雅又一莫萨拉哇……”
  几个醉醺醺的男声合唱着一首日本歌,歌声从挂着“居酒屋”招牌的日式小酒馆的布门帘里传出来。
  1939年的上海,日本歌交杂着西洋乐,法国的咖啡、英国的雪茄、鸦片烟的迷香中,法国梧桐的树叶沙沙作响。明枪铁骑的骑警巡逻在英法日的各个殖民区里,维系那里的歌舞升平。
  1939年的上海,是世界上最大的调色盘。这样的歌声随处可闻,是半座城市的背景音。
  王沐天猛地转进街角,几乎是把自己扔到墙上。他背心贴着酒馆的窗根儿又笑又喘,探出头去瞄着来路。一只秃尾巴扫帚戳到了王沐天的鼻尖底下,扫帚上浸透的机油气味呛得他顿时咳嗽起来。三四双半大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坏笑和紧张,盯在王沐天的脸上。
  “我们早贴完了,又是你最后!”带个方眼镜的小郑压着声音说。小郑是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顺理成章成了头头。他人瘦成一根竹竿子,正是蹿个子的时候失掉了营养,但因为年轻的缘故,瘦也不觉得嶙峋,说起话来爱端架子,惯是一板一眼。
  王沐天不爱听数落。他潦草地夺过扫帚,跟七街六巷里拼凑来的小战友们蹲在窗根儿下,试了试投掷的角度。
  这是早已部署好的作战计划,王沐天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众人蹲在这里等他,无非等他口袋里这亮晶晶的小东西――嚓地点燃,整支扫帚轰然燃烧成了火炬。就着刚才拿捏好了的角度,王沐天兜手把火炬往酒馆里一扔……
  “跑!”王沐天大笑着蹿了出去。
  又是一轮飞奔,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狂飙一般跑过弄堂,他们身后,酒馆内的歌声瞬间变调,在爆炸一样的咒骂声中,鞠躬尽瘁的火把被扔了出来,门里头紧跟着冲出两个日本兵。奔跑的身影们太过抢眼,日本兵跳着脚朝那些身影指着,尖厉的哨声连续刺破夜空。王沐天边跑边回头,胜利的得意拌着刺激在心口怦怦狂撞,他简直想大喊一声:短腿猪猡!
  但是马上,王沐天感觉自己被坑了。或者说,吃过猪肉的他实在没有机会见猪猡走,他没想到短腿倒腾起来能有这样的速度。
  男孩们跑出弄堂,跑进街心公园,每人扑向一棵法国梧桐,猴子一样蹿上树干,逐个消失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里。王沐天有样学样,一头扑在树上,手脚并用地往上蹿却又手脚并用地滑下来。
  爬树的技能是他人生中的一大缺陷,他的胳膊还太细弱,绸料的衣服也太过绑身,身后混合着痛骂的日本话和奔跑声越来越近,王沐天早已笑不出来。
  骑在树上的小战友们急得鼻尖冒汗,他们扒着树枝狠狠冲王沐天做着毫无意义的手势。三四个日本兵已经冲破夜色闯进了他们的视野,再有两个喘气的工夫,暴露在地的王沐天一定跑不脱了。
  最后一次从树干上掉下来之后,王沐天放弃了爬树的努力。他变戏法一般从裤子腰里拽出一条女孩的长裙,恶狠狠抖落开,让裙角覆盖住自己的裤腿和脚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头巾――王沐天有着一头西方洋娃娃一样浓密的卷发,用头巾一裹,露出的额发恰似年轻小姐的刘海。他知道树上的那帮猴子在笑,让他们笑去吧,王沐天愤愤地想。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迅速地把自己武装成女孩儿,然后,夜幕下一个转身,迎着日本兵慢慢走去。
  跟那几个失去目标的日本兵擦身而过的时候,机警而调皮的笑容重新出现在王沐天的眼睛里。他斯斯文文低垂着头,轻轻念出:猪猡!


  chapter 1
  王家楼上的小客厅里,这个时间,朱玉琼照例在打麻将。玩牌的时候朱玉琼一向投入得很,乃至王沐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她身边走过,她眼角也没动一动。王沐天压着狂奔半夜的喘气声,轻轻绕到阳台。
  阳台上搁着几大盆花,当年送来的时候朱玉琼也是爱惜了一阵,天天守着侍弄观赏,后来兴头一过也就平平了,如今因少人打理,花叶都有点黄瘦。在一大盆月季花旁,王沐天蹲下身,用身上的小刀在土里仔细地挖着。
  除开神话传说,自家花盆里能挖出金子的这种故事,大约也只能发生在王家。王沐天父亲死了一年,赶上当下时候不好,显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琼一个寡妇,带着王沐天和王多颖一双儿女前后搬了两次家,藏钱的地方也算想绝了,最后一拍脑袋,索性把手头家当统统兑了金条埋在花盆土里,号称以土生金。朱玉琼自觉滴水不漏,连儿女也没告诉,王沐天却一早就知道了这处宝地。
  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从没动过金条的心思,在他眼里,母亲藏金的谨小慎微已属俗不可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亲,同姐姐,同这死气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说抗日活动的经费不足……王沐天轻轻转动着小刀,刀尖碰在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上,停了。
  隔着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机敏地看了一眼母亲和三个女眷,飞快掘出一块包着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进裤子口袋,又把两手上的泥土在裤腿上胡乱一蹭,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闲身段来打算溜出客厅。
  朱玉琼吃了一碰,心情正好,在满桌翻飞的兰花指之间终于瞥见了王沐天。“阿沐,叫过人了吗?”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问好。娘娘(注:长江三角洲部分地区的方言,为“姑妈”的意思,有时也指婶婶、邻家阿姨之类的女性长辈)、阿姨们便打起哈哈:“好,好,好!你姆妈最好,赢了一晚上了!”
  沐天急着要走,母亲叫住他:“刚才你在阳台上抽烟啊?”
  王沐天听到阳台两字吓出一身冷汗,听完笑了,讨好地挨在朱玉琼身后揉肩捶背:“没有……姆妈,给我点钱,我买碗鸡鸭血汤,饿了。”
  朱玉琼抬眼瞟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掏出小荷包,故意把里头的充实内容亮在另外三人的眼皮底下,“阿沐最喜欢你们来了,当着你们,他好敲我竹杠!”她溺爱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是吧?”
  王沐天把钞票往手里一划拉,扭头跑了出去。他习惯了母亲的这种炫耀,亦痛恨母亲的这种炫耀,这让他一秒钟也没办法面带笑容地忍耐。
  看着王沐天跑出去,朱玉琼的牌友沈太太半真半假地称羡:“要有这么个儿子,我会比你更宠!”
  “宠他为什么呀?”朱玉琼撇嘴,“他从小到大病恹恹的。看他现在活络,说犯病就犯病,犯起来吓死人!”
  “哟,什么病啊?”
  朱玉琼装着没听见,起身向客厅外走去,扬着声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边告诉:“羊癫风!看着是个美少年,假长了这么好个坯子……”
  王多颖的卧室里传出流畅的钢琴声,王沐天避着管妈来到紧闭房门的寝室门口,再次变戏法一样从裤子里拉出那条裙子,匆匆脱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头巾。王沐天蹑手蹑脚推开门,钢琴声如同流水一样自门缝里倾泻出来,他把那一大团皱得如烂咸菜的裙裾和头巾往门里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楼。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王沐天顿时被围住,小郑兴奋地推着眼镜:“好样的!明天可以多买点写标语的纸!这个钟点儿哪一家当铺开门?”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态:“有钱了,我们开会可以到法国公墓去野餐,边吃边开会。”
  提议立刻被热烈响应,王沐天享受着自己被信任、被追捧的这个片刻。
  楼上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窗户打开,王多颖探出身来:“阿沐,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男孩们扭头看着这个瓷器般轻盈雪白的女孩。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对着姐姐:“喊什么,没干什么。”
  “那你偷我的裙子做什么?你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王多颖扬起手里的丝绸裙子,在她的怒声中,男孩们一哄而散。
  夜上海舞厅,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
  香水、鸦片烟、人身上的汗气、高档丝绸衣料上的樟脑气,一股脑儿沤在燠热的房间,搅和成一种黏嗒嗒的气息将王沐天淹没在里头。震人的西洋音乐里,台上一个搂着舞伴的舞男正不顾廉耻地朝着台下飞吻,王沐天嫌恶地偏头避开,生怕那个没形没影的飞吻会跟鼻涕一样甩在自己身上。他护着鼓鼓囊囊的胸口,蹭到了舞厅角落。
  有些抗日活动,王沐天觉得没有人可以信赖,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觉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胜任那些危险的任务,比如说,这一次。
  王沐天在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开关电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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