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第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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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月结婚正是一个风暖河开,地头青草返绿的初春时节,这时节,爬行在辽南歇马山庄旷野上的日子,经历一个古老节日“年”的引渡,由忙腊月、耍正月、闹二月的热闹,再次走向平常的空落、孤寂,出民工的男人们纷纷收起与家人相聚的欢颜,打点行装等待那个心底谋定的时辰的到来。月月的婚礼,事实上为她娘家婆家所在的歇马山庄的男人女人创造了一个以酒话别的氛围。他们以“赶人情”为借口,在八人一桌的宴席上,大碗地喝着酒,大声地喊着话。男人们原本告别的是妻儿、土地,他们在酒桌上却不看自家婆娘,个个贼贼地睃着月月,好像他们告别的是月月;女人们原本几天来就烦乱不安,无事找事地骂鸡骂狗,这一天却扯耳抓腮地朗朗大笑,好像她们恨不得男人们快一点滚蛋。歇马山庄的男人女人,在青草返青的阳春三月,借一对青春男女的结婚喜庆,把他们对家园的留恋,对丈夫的依恋,以一种外人不易察觉的方式,倾洒得淋漓尽致。而月月,则用乡村女子特有的敏感和聪慧,自觉自愿地配合他们,与新夫亲嘴,给公公点烟,给客人倒酒,一跳一跳地飘动在人群中间,一直闹到日头滚进谷底。
  当泥坯垒就的锅灶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星火苗,当赶礼的人终于吃饱喝足,留下一串让人脸红的戏弄新娘的疯话扬长而去,歇马山庄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喜庆氛围也仿佛锅底里的火苗消尽,余韵余热涟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声扯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门口,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她微笑着,细眯着化了妆的眉眼,满怀柔情地看着新家里正在打扫庭院的公公婆母、小姑子小青、火花和新夫国军。她是执意要参与的,可是婆母坚决不让,说新媳妇结婚这天干活都是不可以的。为了表示顺从听话,月月就一直袖着手站在木杆举着的灯下。灯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闪烁、跳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团红晕,这红晕既像火爆、喧闹的白昼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结了白昼的浮色。这光辉一刹那融化了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与这个原本陌生的家庭的亲近、亲切。月月走近正在扫院的公公,轻轻地叫了声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母,轻轻地叫了声妈。月月说,爸妈,你们太累了,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换了衣服,我来干。这句本是月月融入陌生人家的体己话,却对症下药似的一下子起了另外的作用,月月婆母马上停住手里活计,抬头说,真是的他爸,当是没有明天,赶紧睡觉吧。
  听了婆母的话月月顿然醒悟,可是解释或者改口已经没有必要,好在婆母并没马上停活进家。月月的脸唰拉拉红到脖的同时,与国军四目相对,月月一咧嘴露出一副娇态,转身回到香气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随之进来。小青进门冲月月诡秘地一笑,灵动的飞眼儿电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两岁,但对男女婚事的了解和理解并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调皮。月月会心地笑笑,心说调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两个小姑子这个时刻走进屋来的具体任务,若不是国军有两个妹妹,村里的女人们早就争抢着把自己的女儿留下来“放被”。这个使女人一生真正发生关键性变化的道具是必须由局外人布置的,而这局外人必须是未婚女人。自古以来,辽南乡村歇马山庄的女孩对男女婚姻的觉悟是从给崖婚人放被这一情节开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两天之前,就被母亲摊派了给新婚哥嫂放被的活,并交给她们歇马山庄说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古话:花被一铺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这些老掉牙的旧话小青听后捧腹大笑,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儿女满炕,计划生育不罚死你。小青是县卫校学生,暗自编了两句新词:窗帘一遮只生一个,被褥一碰亲密无缝。专等哥嫂结婚这天来让他们吃惊。可是不知是因为正欲放被时母亲走了进来,还是见窗帘早已拉上,临了还是别无选择地说出了老掉牙的古话:花被一铺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
  未婚女孩巫师一样的话,让月月一瞬间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庄严和庄重。月月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样一种庄严的时刻开始的。
  国军进门时,母亲和放被的妹妹已经离去,光彩照人的新房里,月月正在那里归弄母亲放在犄角旮旯的压柜钱、面鱼儿。国军轻轻走到月月身后,合抱揽住月月柔软的腰肢。国军高大魁梧、臂长胸宽,月月被他抱进怀里的情景就像一只大熊抱住一只小熊。月月开始做挣扎状,两手抓住国军的手坚硬地抵挡,嘴上连说等等嘛等等。国军一股热乎乎的呼吸雾似的喷上月月脸庞,月月彻底松弛下来,舌头蛇信子一样舔进国军下腭,嘴唇被国军死死地咂住,整个身子仿佛一只气球,在颤栗中飘浮起来。
  国军抱着月月,在屋里连转几圈,老鹰叼小鸡似的在旋转中一口一口啄着这张粉中透红的脸,当转到最后半圈,国军特意放松手上的力度,让月月有被甩出的感觉。月月嗷叫一声,猛力抓住国军臂膀,国军开心大笑用足力气将月月死死箍进怀里,约两分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而后突然的就将月月抛进绵软的床上。
  国军将月月抛了出去,抛得很重,很有力度,但并不显得粗野。国军的心情是急切的,动作却是优雅的。他远远地看着小鸟一样瑟缩着的月月,眉头微蹙,刚才灯光下放浪痴迷的神色隐匿起来,变得难以琢磨,扑朔迷离。月月平息着激动,慢慢翻转身体,仰面向上,将优美的曲线挑战似的划进国军的眼睛。月月感受着国军将神情隐匿起来的时刻,她知道这是他激情爆发的前奏,他们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篷幽会,他亲她吻她之后,就这么一下子把她推远,神情突然由热情变得阴冷。当时月月以为他有什么恐惧症,惊吓得面色苍白腿肚发软,两分钟之后,他猛虎似的将她掠进怀中疯狂地撕扯她,边撕扯边呻唤着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这静止的两分钟正是激情如脱缰的野马在体内凶猛狂奔的两分钟。
  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着他,水红麻纱内衣托着丰满的乳峰,在那里静静地扇情,两条滚圆的大腿于欲拢还张的情景中诉说着无尽的语言。默默中月月听到洪水裹挟山石从屋外滚滚而来的咔嚓声,这声音如同外边剧团来演出的摇滚乐,让人头晕心跳。然而国军并没像往常那样立时疯狂,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两手在她衣扣上轻轻弹动,动作优雅而缓慢,就像在粮种场工作时搞种子检查,月月水红的内衣和洁白的乳罩被他剔除坏种子似的褪到床边,两只粉红的乳头立时裸露在透着红色的灯光下。国军小眼睛依然隐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给月月脱了上衣,手又在她的裤腰上动作。当袒露着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点点凉到脚底,她蓦地爬起来抱住国军,先是在国军脸上狂亲狂吻,而后松开他,一双机灵的小手一瞬间就除掉了裹掩国军躯体的衣衫。
  歇马山庄人人皆知的好小伙好姑娘就在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这一刻,他们彻底的震撼了。其实他们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可是那时是在漆黑的野地里,在说不出的紧张中,而眼前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因为有了一个仪式,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肆意放纵。月月长久地望着国军,嘴唇花瓣遇到微风似的翕动着,国军把月月的身体放在床上然后躺下来偎着她,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触不是疯狂的撕扭而是轻轻的抚摩――当月月真正彻彻底底属于国军,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手悠悠地抚摩着月月的脖颈、后背、乳房。国军始终不去理会那个生命交合的关键部位,他亲遍她的全身惟独漏下那块芳草地。他用短暂的冷落积蓄着自己的热情,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把一块鸡肉叼在嘴边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蛊惑,动作有了某种暗示,这时国军痴迷的眼神终于亮开来,国军说月月你知道吗?你可终于属于我了,是我生命里的了。
  月月说我早就是你的了。
  国军说,不,你不知道歇马山庄,歇马镇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可从来没有踏实过。
  月月说林国军这一回你踏实吧,我向你正式宣布:一只白鹅飞出鸟(我),西下美女长得好(要),君人单尔一世宝(你)。
  不待月月说完,国军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体内的狂动、野蛮,他把宽阔的胸脯紧紧压下月月酥软的胸脯,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击。许是前奏太悠长太曲折,关在门外的激情在压抑中不自觉地升腾;许是被冷落的时刻里蓄积了冲天的爆发力,两具光洁的、沉醉的、癫狂的躯体严丝合缝绞到一起,男人女人,都感到了天撼地动、五雷轰顶。
  月月和国军在一股难耐的潮热中品尝着至高无上的人生滋味的时候,国军的父亲林治帮和母亲古淑平正在东屋灯影里数点白天收下的礼钱。一张大红方纸上飞翔的姓名、钱数像一排排报春的雁阵。看着这些雁阵,多天来疲劳不堪的古淑平荡着满脸喜气。屋里屋外炕上地下忙活的一个月来,她无时不在盼望睡觉,可是那雁阵后边托着的结果让她没有丝毫睡意。如果说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儿女结婚的喜庆,是串在漫长的没有变化的日子间的一个金坠,让乡下人昼里夜里打发时光有了盼头,那么在喜事上回收的礼钱便是这金坠上的宝石,使乡下人时而的能够看见庸长凡俗日子的光辉。在城里人为人情的烦乱抱怨,并极力为挣脱这种烦乱做出冷淡举动的时候,歇马山庄仍然被一股强大的相互往来的风气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广阔的土地,日头连着月亮没有变化的苍郁和寂寞,实在需要人情的搅动,到别人家去搅动是出礼钱,把别人唤到自家来搅动是回收礼钱,一出一收,便是乡村相对永恒的生活主题。古淑平看着丈夫算账的目光就像她的儿子看儿媳的目光,生动中蕴藏着激情。一些年来,他们赶给乡邻的礼钱已无法计算,她早就盼望儿子结婚这天一网打尽回收转来。六年前,一个晨光透明的早上她从墙头上拣回一个女婴,丈夫说是天降大福,搞了一次隆重的庆贺,可是那次庆贺丈夫决定不收任何人礼钱,目的是为让全村人知道林家的福门福地,顺便也好在村人的意念里给拣来的孩子报上户口。自从拣来这个女婴,林家的好事接连不断,丈夫当村委会主任,小青上了县卫校,国军找了好媳妇。那次五千块钱的付出把古淑平对收礼的期盼发掘到极致。林治帮一手指着飞翔的人名、钱数,一手在一张写有中共歇马山庄村委会的稿纸上,记着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数字,四个一组四个一组。
  山乡的夜晚没有一点响动,夜籁在笔尖嚓嚓的划动中于屋内低徊,偶尔伴有里屋小青和火花匀细的鼻息,偶尔伴有隔着厨房的西屋一对新人碎碎的细语。当林治帮把最后一组钱数写完算完,挥笔在稿纸底端写下合计一万二千元,古淑平眼睛突然瞪大,她用粗糙的大手使劲刮着丈夫的后背,说你个老东西真有本儿。
  一万二千元钱在林治帮眼里还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它的分量绝不是林治帮没有见过大钱,十年前,他作为第一批基建队的包工头从山里杀出去,赚过几十万元,虽然几年来大手大脚,盖房子,为儿女办工作折腾一些,手头礼钱的十倍还是有的。林治帮看重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分量,是因为它展示了山庄人对村主任的尊重,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农民儿子办事过日子的宽阔道路。在歇马山庄,谁家喜事收五千块钱都是少有的,一万二千元绝对是天方夜谭,那些自己曾恩典过的、镇里来的、过去的好友,礼钱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帮把钱往柜里装的时候狠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之后眼仁里含定一丝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缕红红的火光在挡着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闪动,林治帮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清清晰晰打进了林治帮的脑际。林治帮大喊着火了……林治帮大喊着火时,国军和月月正在那里忘我地向那个极乐世界攀爬,汗水和潮气雨雾一样包围着他们。那时那刻,世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肌肤的交合所生发的癫狂便是他们的一切。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并不很高的声音却穿透雨雾滑进他们正激荡不已的神经的中枢,林国军突然球似的弹起,月月惊愣一瞬也一跃爬起。他们顾不得那个温热而凶猛的搏击是怎样的形状,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苞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干脆的草捆一瞬间噼噼啪啪跳起欢快的舞蹈。尽管是夜里九点,屯里人却在林治帮挑来两桶水时就纷纷赶来。好在白天操办喜事在院子里设了水缸,余下的大半缸水挑起来十分顺手。火势很快减弱,一股焦糊的气味和浓密的烟雾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浇息之后,帮忙救火的人们悄声离开现场,没有任何人去议论起火的原因。分产到户之后,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小队队长、村长村干部家草垛起火、庄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鲜事,只要你有机会为征粮或分地得罪了谁,或者你路数不正贪赃枉法,一根火柴就发泄了所有的情绪。去春后川队长扣了一个村民一袋化肥给自己小舅子,这村民口吃不能争辩,夏天苞米苗刚长一尺高,一夜之间,就被拦腰砍断在田垄上,让人目不忍睹痛心疾首。这种发泄因为是暗地里的行为,人们叫它“黑眼风”。在辽南乡下,黑眼风是法律威慑不到的非法行为,即使每个人心都十分清楚是谁所为,也不会有人举报。在现代乡村,再好的村干部,只要你天天走门串户收费收税,总会有人生气和嫉妒。黑眼风于是在乡下就像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们嘴上骂着放风者缺德,多日来积压的微妙的情绪却会得到平衡平和――当干部真是没什么好处!
  林治帮也没有向散去的人们道别,相对的静默其实是在昭示人们猜测和思考。他走回家去就当着惊魂未定的家人们打开礼单,他朗朗地念着上边排列有序的名字,念完后看看国军、小青和老婆,说,咱屯有谁没来吗?众人想一想,都摇着头。林治帮马上合上礼单,自嘲地笑了笑,妈的,我也真傻,能不来就是和你明着来了。
  后半夜家里人谁也没睡,小青蒙在被里捂着咚咚跳的心口,慌乱的心跳使她身子抖动不止。火花瞪着亮亮的小眼睛,侧脸向窗外看着,没靠枕头那边的耳朵竖着,警觉地搜索着夜籁。林治帮则和衣坐在炕沿,双喜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为了不使老婆瞎乱叨叨,他关了灯。闭灯的时候,林治帮眼前立时撞进一个人,那人小脸盘,大眼睛,一口黄黄的牙齿,满脸横肉,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正龇口黄牙冲着自己哧哧发笑。林治帮吸一口烟就用拿烟的手向空中触去,突然那人消失,眼前又涌来另一个人,这人刀把脸,柳梢眼,肩膀佝偻着永远低着头……林治帮在脑里过电影一样一个一个过着,都像又都不像,那些面孔总是在黑咕隆咚的空间里冲着他笑。
  国军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时光让一场大火给搅了,但他们并不气馁,他们关上屋门相互都做出再次冲刺的姿态,月月这次自己脱光衣服钻到被里,在那里静静等待国军的动作,而国军此时仿佛一个欲上战场的士兵,火的骚扰已经使他失去了初夜时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就掀开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压下去,两手紧紧抚住月月光洁的臂膀,嘴咬着月月冰凉的唇。他用半疯半痴的语调说,我要给翁月月下种子了,多少人想给翁月月下种偏偏轮到了我,我可是专搞良种研究的,月月你听着你是我的地。然而,两个躯体蛇一样扭动半天,疯话痴语说了半箩筐,终是不见那个下种的器具深入土地,它在那里没头没脑的乱蹿,怎么也硬不起来。月月虽然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他们花样翻新扯烂了新婚的被子,终是没有奏效,两个人同时爬起来紧紧搂到一起。国军宽宽的肩膀在灯光下反着肌肤的光亮却再也没有了初夜时的抖动,他几乎是直声地叫着,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于是同时濡湿了两人的肩膀,月月抚着国军水洗似的面颊,失声说,我爱你国军,你不会完的,你是吓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歇马山庄村主任林治帮家在儿子结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风,这是外人谁都知道的不幸,而林治帮的儿子林国军因为一场大火,没能尽尝人生滋味,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紧紧地拥在纤尘不染的新被褥里,用重复一万遍也不厌倦的体己话打发着漫长而凝重的深夜时光。一对新人的心疼被时光分分秒秒冲淡,当晨曦爬上地面抹上了贴着大红双喜的窗帷,当他们从渐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来临,他们怀抱一定能从老人那里讨回偏方的希望,相拥着睡去。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林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小女儿火花不见了。小青说后半夜她其实一直没睡,傍天亮时眯了一觉,醒后就没看见火花。林治帮老两口也觉非常奇怪,火花出门必经他们的屋子,而一晚他们自觉没睡怎么就毫无感觉?火花失踪的事他们没让任何人知道,一场大火已让他们喜庆的一天罩了阴影,不能再让大家说三道四,他们相信太阳出来之前一定能够找到。林治帮说,定是失火吓毛愣了,看看厕所和厦子里,还有东墙根儿,她不就爱睡墙根儿?古淑平看了一通,摇摇头,说猫娘养的孩子就是怪,能上哪儿去?古淑平上厕所找时,顺便蹲下撒一泡尿,当撒完尿提裤站起,她看见西南冈梁姑嫂石篷的东坡,有一个猫一样的小东西在向家的方向蠕动。
  火花其实是在大火熄灭、一家人重又躺下很久以后,才蹑手蹑脚走出家的。夜重又归复平静之后,她的神经清醒异常,满耳朵都是白天与小花猫一起捕捉蝴蝶噗啦噗啦的声音。她一直是侧棱耳朵,那噗啦啦的声音开始在窗根底响动,那声音不像小猫抓蝴蝶,而是用唾沫洗澡之后用力晃耳朵,不久,就变成了大人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噗啦啦变成嘁嚓嚓。火花轻轻爬起来,她想是不是有人点了草垛再点房子,她要跟出去看看究竟是谁。她尽管很小,但跟着爸妈天天在屯子转,屯子里的人她都认识。火花穿过爸妈屋里时看到爸爸躺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吓得她差点绊倒。火花轻轻推开风门,在一股焦糊的气味中走进院里。院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白日办喜事用的大锅在那里仰望黑洞洞的天空,大锅下的黑影比天空还黑。火花走过去,跷脚去望大锅,看是否有人躺在里边。正跷脚时,她发现声音原来不在院子里,而在屋子里,在哥哥结婚的屋里,不过这声音不是噗啦啦也不是嘁嚓嚓,而是哭泣。她不明白白日欢天喜地的哥嫂为什么会哭泣,于是趴到窗前去看,窗纱是遮严的,没有缝隙,但她透过薄薄的纱幔能够看出,两个人是在光着身子打仗。这样的场面她曾在南梁姑嫂石篷里见到过,那是一个要过吃粽子节的日子,她跟邻居伙伴于冰冰用槐叶夹了湿泥学包粽子,包好后假装往邻居家送,姑嫂石篷是他们假设的邻居家。就在她和于冰冰气喘吁吁窜上山梁钻进石篷,一个女人蓬乱着头发被一个光脑袋男人压在身底,石篷边一束阳光照在男人光光的腚蛋上,恍如地里裂瓣的大蒜,她几乎是一露面就被那人身底的女人骂了出去。那女人她不认识,那光头男人她知道是常到家里串门的治亮老叔。当她跳跃着穿过田边的草地直奔老婶家要把事情告诉老婶,治亮老叔一呼哧从后边撵上她,一把把她抱起,一边亲着她的脸蛋一边说,火花,那个女人偷过你婶手表,让我抓着揍了一通,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老叔光光的脑袋从此就给了火花有力气的大好人的印象。她只是不知道男人打女人为什么要光着身子,衣服里的力气是不是只有脱下后才能使出来?火花看着哥哥嫂子,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新嫂子刚进门怎么就偷哥哥的手表,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在结婚这天里又要起火又要打仗。火花想到起火,夜晚出来的初衷就又回到了她的心中,她走出墙根儿向远处望去,院墙外的远处是一片隆起的山梁,山梁的黑与天空的黑不一个样,是什么颜色她也说不清楚。火花想那点火的人怎么就不怕大山看见他呢?她是一直把夜里对面的山当成一个人来看的,就在这时,一个念头撞击了火花小小的心灵,她想那坏人会不会藏在南梁的姑嫂石篷里呢?坏人也许都要躲到石篷里,专等治亮老叔这样的好人发现,去把他打个稀巴烂。她站在门口静静地往姑嫂石看了一会儿,就决定摸黑到山梁上去看一看。
  这时东边已经现出微微的光亮,老天好像专门为了不让她害怕为她壮胆,其实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沿着门口的街道向西边水库坝边的大道上走去,那大道通着山梁的坡地,在坡地中间有一条绒草铺成的小道,火花因为步小走得很慢,当一里半路走到,晨光已经能够使人辨出哪是房子哪是树。石篷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一堆乱草,露水洇湿石篷使篷屋充满凉气,火花失望地站在那里,心里再次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原以为她还会抓着坏蛋让老叔来打,之后让治亮老叔抱她下山,那种被大人抱着一蹿一蹿的感觉真好。然而,就在火花刚要转身时,她看到乱草里有几根火柴棍和几颗烟头,这一发现令她大喜过望,她证实坏蛋真的在这里呆过,只是她晚来了一步。
  火花一步一步从山上走下来时,屯里已有好多早起送粪的男人在那里惊诧地观望。这个墙头上拣来的野种曾使许多人不拿正眼看她,虽然林治帮把她当成大福的迹象向全村人展示,但她那大白天躺在墙根儿跟狗猫混在一起的毛病,一双鱼一样圆圆的小眼,从无畏惧的冷冷的目光,尤其长到六岁了还说不清楚话的事实,都让人想到她的来历。许多人传讲她是水库上边仙人洞庙里尼姑生的,那尼姑跟了广宇寺的和尚。老辈人说凡是庙里跑出来的,都是阴道儿上偷跑出来的不吉之物。关于火花的传说伴着她的成长铺天盖地,起初人们真的相信是谁家大姑娘生的,看上林治帮做包工头有钱,希望送他托个福地。后来就演绎出许多离奇古怪的枝节,人们从火花爱睡墙根儿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狗交合之物,从她冷漠无话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鱼交合之物。人们把姑嫂石篷当成她的出生地一遍遍传讲她的怪异她的不祥。可是这些话在林治帮那里毫无作用,他总是抿嘴窃笑,说大家是眼馋他不劳而获。
  一个大喜之日被人放了黑眼风的人家,不劳而获的六岁的孩子,天刚蒙蒙亮时从姑嫂石篷翩翩而下,村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送粪的男人们远远的相互传达着眼神,心说看吧,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火花在南梁姑嫂石篷往下走,一夜未睡的古淑平感到一种惊惧袭来,她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肌肤一阵阵起栗。几年来,人们的传讲并没有影响她对收养这个私生子的看法,她喜欢女孩,重要的是火花非常懂事,从拣回家那天她就不哭不闹,九个月会走,十二个月会哼歌,惟一缺欠是不爱说话,如果不是同与她同龄的孩子一块玩,她几乎从不说话。与猫狗睡墙根儿其实是孩子两岁那年,古淑平与村里女人上水库洗衣服将她扔在院里的缘故,那次回来她发现孩子哭累了睡在墙根儿,从此她有事没事都去墙根躺上一会儿。而现在的举动却让她不寒而栗,一个六岁的孩子居然夜里上了歇马山梁,关键是这个夜晚发生了黑眼风,这个夜晚又是林家的大喜之夜。
  把这个女孩拣回家的情景古淑平至今历历在目。那是六年前正月初八的早上。那年正月,男人在外面做基建队包工头五年,突然抛出不再出去,守一家老小过日子的决定。古淑平过够了一个人的日子,听到男人这个决定她从心里往外欢喜,就是这个持续着欢喜的正月初八的早上,朝霞普照,歇马山梁满坡银雪锃亮,古淑平早晨起来怀着山里女人不易多得的美好心情,上外面送一早起来的第一泡尿,她在厕所刚刚蹲下,就听东边墙头传来婴孩的哭声,起初她以为是谁家出远门串亲戚因为早起委屈了孩子,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就在眼前,一泡尿尿完,古淑平提着裤子走了出来,一个彤红彤红的布包打进她的眼帘。那布包在又高又宽的东墙头上被初升的霞光照着刚入眼时,恍如一束火苗。哭声透过彤红的火苗清脆而又响亮地震动着歇马山后坡。古淑平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墙头跷脚抱下孩子,当时她把孩子抱进家里送到男人跟前,男人看都不看,他说咱都快五十的人了,哪有精力伺候孩子。古淑平说,你说那话,放在咱家墙头还能不拣?男人说你不拣肯定有人愿意拣。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改口,说既然是女孩,你又欢喜,也中,这是瞧得起咱,没准是咱家的好兆头。古淑平因为看重她到来的时机,又看重第一眼看见时那红彤彤的感觉,便真的觉得上天是送福送贵来了。为了让人记住这个火红的时候,他们给她起名火苗,后来觉得苗叫起来有些飘忽,不响亮,就改叫火花。火花夜里出走的事情在林家只有林治帮和老婆知道,他们没有把惊异转达给其他人。当古淑平用笑容迎回山梁归来的女儿,她什么没说领回火花,在堂屋里为她烤着冻红的小手,之后烧火准备这一天的早饭。


第二章



  夜里发生的事情并没影响早饭的气氛,古淑平满脸带笑话语不断,边吃饭边用眼睛盯着月月和小青,说她们俩那么像姊妹,都是大眼睛,尖嘴巴,都是柳眉麻杆腰;说就是月月个子比小青高,月月笑和说话慢条斯理,不像小青愣头愣脑。为了不使家人感知婆母是在有意无话找话,月月噗哧一声笑了,月月说妈可真是不知道,人家小青这叫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古淑平说可别像季敏,那老季家敏子说起话来像狗咬仗似的汪汪直叫,可别像她。全家人于是一阵哄笑。一早一直没话的国军也笑了起来,他用肩膀捅了一下月月,谁知这一捅月月愈发憋不住,咯咯咯笑个不停,端着饭碗的手一个劲颤抖。月月的笑一团火似的烘热了新家的气氛,所有人脸上都荡开了笑意。
  这种火热的气氛是林家很少有过的。很长时间以来林家吃饭很少有话,先是国军在外边念中专,国军回来到歇马镇粮种站上班,又是小青上县卫校念书。村里人眼热有儿女在外,他们却不知道一家人到不了一起的空落。现在一家人都全了,国军娶回了月月,小青从卫校请假回来,关键是有了媳妇,家里有了媳妇的日子就是不一样,以往国军不但没有笑面,说话的时候也是并不多见的。以往古淑平要说起小青如何,不管是夸是贬,他会转身就走,惟一的反应就是一句愚昧!只因有了一个媳妇,每个人都有了另一种面目,古淑平的眼角边绽出菊花瓣样的笑容。
  林家从未有过的和乐气氛令火花感到非常奇怪,饭桌上她边吃饭边冷冷地看着大家,她觉得哥哥和月月嫂子真有意思,他们夜里打架哭成一个团,早上又有说有笑,一定是哥哥找回了手表。火花想到哥哥找回了手表,月月嫂子没做坏事,就对她生出好感,火花直直地看着月月,她的动作非常好看,伸筷收筷都像小猫在玩耍蜻蜓,关键是她那笑,她笑的时候叫人心里发亮,就像水库里的水被日光照着一样亮。吃罢早饭,趁一家人在外边继续收拾东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先是翻厢倒柜拿一些新衣服给小青看,而后瞅准一个合适机会,启齿说话。月月话没出口脸先一红到脖,原本红肿的眼皮蓦地变成深红。月月说,小青,想跟你说一个事儿,这事按理不该跟你说,可我觉得你学医你懂。小青突然警觉,说是不是达不到高潮?月月说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时,你哥他……吓回去了,再硬不起来了,可怎么办?小青马上轻松下来咧咧嘴,我以为什么呢,你以为那是自来水,担一千遍都不完,你们做的次数太多了还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后背,你个鬼妹子,哪是呢,我们一次都没做完。小青一听,眼睛当时瞪圆,我的妈呀,那是多长时间呀,从睡觉到起火,那是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没做完一次,那是你让人硬挺着,人家生气了。
  见总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视和同情,又不愿把床上的事说得太细,国军毕竟是小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来不再说话。见月月无话,小青说嫂子,你说的是真的?月月点头,眼泪唰一下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月月说其实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样我都爱他,可他老说这很重要,压力很大,他说听说惊吓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说不会的,我后天假满上学,给你找县里大夫打听,不过一定要再试试,你要多用一些方法,要有耐心,要动手去操作,懂吗?月月蒙住泪花的眼睛充满了感激,她羞怯地看着小青――向一个未婚女子诉说房事让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时候钻进西屋,看见月月一双美丽的大眼肿成樱桃一样透明的红泡泡,小青明白事实已经不可逆转。
  小青没有等到假满,当天下午就起程返回县卫校。月月回家“沾酒”这日,是结婚之后的第三个早上。乡间俗规,姑娘婚后第七天,必须双双回娘家给爹娘送酒,重视孝道的祖先为让出嫁女子永远记住孝敬父母,特意用一个规矩加以强调。不知是如今孩子少,父母初送女儿过于想念,有意改了规矩,还是刚出嫁的女儿太想父母,不想倍受熬煎,不知不觉就变七日为三日。婚后第三日,月月和国军带着八瓶酒一条四斤重的大鱼,带着新婚获得的满腹抑郁,踏上了通往水库下游下河口的山路。
  月月家是辽南有名的大户人家,祖上曾经出过朝廷里的御史,出过大学士。翁氏祖宗翁占鳌明末清初以小舢板起家,四十岁时就成为海上巨商。康熙年间,海外贸易发达,他驶一艘帆船,贩苏州纺织品、景德镇陶瓷周游东南亚各国,会七国语言。传说翁占鳌四十五岁时穿过马六甲海峡,从印度岛贩回一个居住在印度的古巴女人。他独占这个洋女人,在茫茫无边的海上疯狂地挥洒了二十八个昼夜之后回到半岛海岸。因为孤独,因为雄心,因为海天茫茫一色,被爱和欲而彻底吞没的男人,无法体会家人长年望海盼望的心情,当他兴致盎然将一碧眼女郎领出船舱,一岸族人一哄而上,欲将洋女人驱向海底。为了逃命,他上船重新启航一直北上,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黄海北岸一个叫红崖子镇的地方登陆。从此,一个高男人领一个洋女人常常在小镇的染坊、货栈上露面,勾来众多小镇人的目光。后来翁占鳌在红崖口给洋女人盖了座三出三进的中国式洋房,十几年间,生下了五男三女八个混血孩子。于是,一个洋女人和八个半洋不洋的孩子,从此成为红崖镇的一道风景。乡下人每到集日赶上马车满街吆喝,走哇,去看翁古人。后来人们知道那洋女人叫古丽丝。翁占鳌和他的古丽丝在红崖山上作古。他们的八个孩子有三个成了红崖镇的大商人,一个搞金融、一个开染坊、一个倒烟丝,两个考中进士,祖业的兴旺令全镇人震撼,交口称赞杂货水的优良。据传,红崖镇被翁氏兄妹的商品和名气大包围时,红崖镇从此一点点被演化成翁古城。一百五十年后,翁占鳌的后人因为贩卖鸦片再创祖业辉煌,可是不过几十年,到了月月爷爷的爷爷,翁氏的家道被大烟一口一口吞没,败落的家族已经无法住进镇上的老宅,携儿带女一路逃荒北上。穷途末路的乞讨者走到水绕山过、树围路长、凄迷苍郁的歇马山庄突然再不动步,他们先是露宿街头草垛,在这里吃草穿草盖草,而后蓄满了力气打基造屋。
  月月爷爷的爷爷沦为农民之后,从零做起。到月月爷爷这辈,已略微有了点家业,已经供得起儿女上学。月月的爷爷老实巴交,奶奶却伶牙俐齿说一不二。爷爷因为娶了奶奶这个辽南东沟县城基督教教徒的长女,从此威风大振。奶奶重家教讲排场讲体面,勒紧裤带也要将四儿一女供上私塾学堂。自此,人们看到讨女人对光宗耀祖有多么重要。月月也因此在妙龄时期,在歇马山庄身价倍增,那些日子平平从无起色的草房人家,都曾被月月牵动过热辣心肠。高考落榜之后,歇马镇中学在数十名落榜生中留下月月做代课教师,校长在支部会上一再提到翁氏家族人的修养,说做教师知识重要,修养也很重要,它能使学生耳濡目染。家族使月月十几岁起就在心底有种无形的依托,无声的骄傲。即使后来父亲被斗,叔叔被打成黑五类,哥哥们因为社会关系问题当不上工人,那种无形的支撑也从未削弱过。
  初春时节的山路上黄草已微微返绿,野地里间或冒出的羊奶子探头探脑,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月月手搭在国军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车一颠一颠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车的,结婚那天随陪嫁的车一同拉来,可是一早国军执意载月月走,那个说不出口的病症带来的恐惧,使他一刻也不愿离开月月。月月一路一个劲儿地咯吱着国军,中指一会儿伸到他的腋窝,一会儿伸到他的腰间,宽阔厚实的身躯仿佛一架五弦琴,让月月弹出喝喝嘿嘿的声响。
  这具膀大腰圆的躯体最初来到月月生活中她并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欢高个,但必须是瘦削的身材,属于宽肩细腰那一种,类似美国电影中的西部牛仔。过早发胖的男人总给月月油滑黏腻的感觉。然而那些宽肩细腰的追求者最终没一个打动月月的心。月月后来发现,她是那种不喜欢用语言和行为追求的女子,她对殷勤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国军从不和她说话,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总是冷冷的,他总是撵上她后,一声不吱超过她给她一个后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营营在她前后左右。国军的冷漠让她大大生出兴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过身边小伙子的缝隙盯上国军的后背。国军是用冷漠的方式进攻月月的,让月月反过来用尽一个女孩全部的聪慧追赶国军,让他变冷漠为火热。国军一路迎着风尘气喘吁吁,在月月灵动手指弹拨下,他心情变得开朗、轻松。骑到下河口河套小树林的时候,他下车陡然转身盯着月月,说都怪你弹拨,我现在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着国军的眼睛,一缕霞光蓦地飞上三天来日渐瘦削的面颊,说,那怎么办,这树又没长叶。国军说咱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月月狠劲向国军捅去,喝喝的笑声豆腐脑似的,一颤一颤随溪水流去。当两人以婚后几天来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个奇异的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一只单轮车上放着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个老式麻织的包袱打着蝴蝶样的扣结放在被褥上面。老母坐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回门的女儿,眼里盈满泪花。
  三哥三嫂都不在家,只有大哥的儿子凤卜木然地坐在小车车杠上。见到老母面容苍黄,月月和国军赶紧蹲下。月月喊妈。国军喊妈。老母笑了,凄楚地笑笑,而后翕动嘴唇,说分家了。没事。我轮着过。老母低缓的语言在笑容中渗出,有一种石头落井的感觉。这感觉在月月心头蔓延时,三嫂秀娟从屋里走到月月面前。
  秀娟告诉月月,是在昨天上午,下河口队长厚运成领人在前坡量地,按一年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登记,搞每年一次土地调整时,才使她生出与婆母分家念头的。厚运成是秀娟的表哥,月月三哥兴安不爱下地又不爱出民工,每天在家聚一伙人泡天泡地做发财梦。秀娟管不了去找表哥,要他帮忙劝劝,劝兴安出工到外边挣钱。表哥厚眼皮裹着黑黑的眼球,看一眼秀娟,说叫你当初攀高枝,你以为翁家都是好种,我那么追你你都不干,躲我像躲瘟疫。秀娟低下头去,说谁能走到前边看看,这都是命。看秀娟可怜兮兮的样子表哥动了恻隐之心,说就兴安那样子挣一个花俩,逼出去你就放心?月月结婚,地我就不收了,他能老老实实种地就不错。谁知昨天量地厚运成一口否认许诺,说三百号人六百只眼睛我可不能有偏有向。如果不是表哥答应,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更多的地值得男人留在家里,秀娟准备月月婚前就提出分家,让老人轮着养活的,她要在婆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放心大胆吵嘴打仗,叫兴安知家顾业惜力做活。秀娟得知被表哥耍了的结果没吵没闹,当即找到正在屯街上悠荡的兴安,告诉他她要分家,要哥仨轮着养活老妈。
  虽然刚刚送走小姑子就提分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可秀娟已经义无反顾。讲虚荣已经让她大吃苦头,结婚十二年她从来没像别家女人样充充裕裕花钱,婆母疼她,分家故意提出和老三一起过,把月月和两个哥哥给的养老费交给她花,这种姑息迁就,使一个大壮男人从来不知过日子的难处,伸手花老人的钱已令秀娟在翁家哥嫂面前丢尽面子,她宁愿丢了孝顺儿媳的名声,也要要回自食其力的体面,这也算对老人尽了真正的孝道。可是,秀娟想不到的是,当从下街找来队长表哥,找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丈夫兴安头撞南墙以死相挟,说要分家我就去死。这种靠威胁来充当孝顺儿子的方式并没引起人们的同情,分家人当机立断:老人从此以后,由三个儿子轮着抚养,每月逢一搬家,大月小月摊谁是谁,轮到谁处,谁必须主动去搬老人行李,老人的两间房子作价五千,老三抚养十年,作掉两千,其余三千三份均分,现房由老三来住,必须在一年内返给老大老二各一千块钱。耍了秀娟的队长厚运成,见到秀娟没有流露半点惭色,坐在人群中间念着契约的样子,好像正是他成全了一桩好事。
  月月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温良的老辈女人,同秀娟一样,她的父母就是冲着翁古家族在辽南地区的响亮名声,从东城子远嫁过来的。与秀娟不同的是,她嫁过来时正赶上翁古家族做三代农民,日子在土地上大有起色的时候。咬紧牙关供完四儿一女读书的婆母四十几岁当上婆婆,家规家业就现出了与百姓人家不同的风范,大儿子当国兵,二儿子在沈阳读美院,三儿子在安东跑买卖,四儿子在兴城做铁路工人。四个儿媳,除了月月母亲是山里地主的女儿没有文化,其它三个全部读过国高。月月母亲嫁给经商的父亲,便全权承担了翁家大家族的日子,养活老人,供奉在外面工作的兄弟媳妇回乡下的衣食住行。多少年伺候公婆,月月母亲是辽南乡下极有名望的好媳妇,她贤惠的名望是跟婆母当家立业强女人的名望比翼双飞的。并且在婆母的引领下,省吃俭用供四个孩子读完高中。然而,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忍耐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看上去她是那样娇小懦弱,但关键时是那样坚强无比。她的坚强同婆母不同,不是血气上的冲动语气上的尖锐,而是打进骨头揉进肉的那种冷静。那年月月父亲因倒大布被土匪绑架,屯里人传过话来说要零割活埋,号称强女人的婆母在冈梁上手抓泥土大哭不止,好像她的儿子已经埋在地下,月月母亲却把孩子牵到山坡,撸一筐槐花,回家蹲在灶坑蒸槐花窝头儿。文革期间月月父亲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回乡种地,一有雷雨就坐在炕上大叫,完了,你听这雨,完了,庄稼完了。月月和哥哥们听到父亲大叫,用被蒙头以为真要大祸临头,她却无声无息若无其事,但如果是晚上,与母亲一个被窝的月月会发现她的身上洗了澡一样汗水淋淋――谁不晓得庄稼对庄稼人日子的重要。多年之后,月月懂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她们从不把怕和疼表现出来,她们的坦然是做为母亲大怕大疼之后的责任的外化。而这个从不流泪,对日子从不气馁的乡下女人,面对让儿女来为自己负责,却无声地流出眼泪。
  其实自从月月父亲去世,自从儿子分家那天定出养老费,不管她还能做多少活路,都证实了她已是被儿女负担着的。然而,只要没有离开睡了五十多年的大炕,她都还觉得自个有根基,有力量。在那并不明亮的屋子里,有挂在墙上五十年不坏的俄式挂钟,日伪时期丈夫买回家来的铜制梳妆台,景德镇陶砖镶嵌的迎面柜,檀色枣木立柜、太师椅,还有说不清楚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花瓶。有它们在,她就觉得身后有一大群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伴着她。面对三个儿子和分家人、队长,月月母亲说:想叫俺活下去,俺这屋就别动,兴安秀娟谁嫌碍事,就吱个声,把俺和它们一块儿埋掉。
  老人混浊的泪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滚动,月月母亲说,妈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走,妈怕你扑了个空心里难受。说到这里,老人又鼓了鼓腮帮希望鼓出一丝笑来,好久,笑终于和泪花一起淌了出来,老人说,不难受,都是儿子家,其实一样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饭。说着老人一手撑地用力站了起来。走哇凤卜,走。脸上的笑淌得更欢。
  月月没有当即返身,她起身时走进住过二十八年的老屋。枣木立柜老式挂钟桌椅花瓶,张扬着一种强烈的陈旧的气息把她包围,这气息与上河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样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亲那代,媳妇永远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月月嫂子这代,媳妇则永远是婆母的权威,因为时代给乡村生存结构带来变化。上学的时候,月月用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这种一般女孩少有的懂事,找寻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后,她用交给嫂子乡下女孩所没有的丰厚的工资,维系着她和母亲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实。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房间的物件无论多么沉重,她都时时感到她与母亲分量的飘浮。在辽南乡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权力交给媳妇,做小姑子的,就不再拥有主人的感觉。为了让母亲永远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几乎付出了几年来做代课教师工资的全部,外加对嫂子姐姐似的体贴关照,对日子主人似的操心……却不想结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
  月月看着三嫂,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她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进三嫂掌心,说春天买化肥用吧,三哥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三嫂一边推脱一边挂不住眼泪。
  母亲、侄子、国军、月月一行四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长街拐弯处大嫂家的时候,大嫂正在一只偌大的菜板上切着酸菜,腐烂的酸菜水弥漫着刺鼻的酸臭气息。月月刚入门口就喊了一声嫂子,我们来了,故意用略显随便的话语打破母亲在她回门这天改换门庭的尴尬。几年以前,妯娌分家的时候,大哥大嫂曾以长子身份要过母亲。母亲却用大嫂家孩子多为由,执意跟了三哥,当时谁都晓得母亲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儿子分担生活困难,如今年岁大了,干不动活了,月月结了婚无人往家送钱了,才想起三个儿子轮着养……走进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像小时候弄坏了黑板怕见老师一样紧张,她实在不愿一生忍耐付出的母亲在年老之际自尊心受到半点挫伤。还好,大嫂是个无论心底想什么,面子上都会叫人过得去的女人,她一边喊,正安,妈来了,一边逗着月月和国军,说大嫂正给你们包回门饺子呢。大哥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里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礼选在初春就是为了哥哥们能够在家,却想不到出发的日子这么快就来到。
  月月掏出一百块钱,差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凤卜上集买肉买菜。因为大哥加入歇马山庄汹涌的民工潮,给家庭带来了一年收入几十张嘎嘎新大票的希望。大嫂的情绪同三嫂大不一样,那长年在山地干活晒成栗色的脸皮,在灶坑的蒸气里随便一抖,都能见出恍如少女正值初恋似的甜蜜。大嫂的欢欣由大哥开始,借了大哥出走这个主题,却发挥在婆母的到来和小姑子回门的内容上,使她女主人的姿态体面而又有光彩。然而,正在一家人因为女主人的营造而沉浸在过年一样欢快的气氛中时,墙头上飞来了一个尖刀划破玻璃似的声音。
  这声音快捷,且又一波三折地在翁正安家院里着落,将月月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打翻在地,它全面而详尽地描述着村书记林治帮家大喜之日如何遭到黑眼风,墙头拣来的女孩如何夜闯姑嫂石篷,它干脆就断定这个有权有势的林治帮好日子已经到头,那个火花就是山神庙里派下来给林家送灾送难的怪物。墙头那边的讲者本是冲着大嫂一人,墙头这边却有大嫂之外的好多双耳朵。月月的心情一下子就由母亲的遭遇回到自己的遭遇上,使她一整晌午和下午,胸口都塞了乱麻一样憋闷难受。
  大哥闻声先是将老婆臭嚼烂骂一顿,说熊老娘们舌尖比马鞭还长,而后瞅机会把国军叫到一边,正颜厉色地说,治帮叔弄到这般好光景也就可以了,我看那主任不易再当,天下民众哪个不恨官,你治帮叔再公平,也有不周正的时候,你就是周正了,也有人看中那位子,说你坏话……大哥说你回去转告你爸,就说我说的,退下来过两年安闲日子。国军殷殷点头,说谁愿意他干?他愣是贪恋吆五喝六一呼百应,还张罗着搞什么村办企业。
  一双新婚夫妇从下河口返回上河口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可怕的谣言,使月月想从母亲和嫂子那里讨问治疗男人阳痿偏方的念头彻底消失,她决心将自己的遭遇守口如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半句。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自己也会被说成灾星四下流传。然而临近门口,治亮老婶心直口快的一席话,叫他们又在心底铸定了另外一番打算。
  林治亮女人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谁家男人外面有手儿,谁家儿子在学校偷看女生厕所,以至谁家牲口交配时叫了几声她无所不知。她的通晓世事不是纪实,而是通过自己脑袋加工和创作了之后的故事,如果听人讲某某男人赶集拉着某某女人,这个男人在她那里,就一定是在后山小树林里扒了女人裤子干了坏事。她通晓和创作的故事全跟裤带下有关,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男人裤带下有什么故事,那副乐天的态度,就像全歇马山庄所有人都在受罪,只有她大富大贵。她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等来月月和国军,眉眼低低地看着两人突然就笑个不停,笑够了上前堵住月月,说那天哪,那场大火肯定是惊了你俩,是不是正欢畅着就……咯咯咯……月月蓦地两颊飞红,国军也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说,有什么差头可全是火花那小鬼头造的孽,你治亮叔说他亲眼看见你们新婚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从姑嫂石篷下来,走道火苗似的一颤一颤,你们可一定要躲着她点。
  做着中学代课教师的月月坚决不信村里人的谣言,广大的空间没有尽头的时间,是谣言产生的最好土壤。然而当她走进家门,与火花冷冷的目光突然相对,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火花偎在墙根,一双小手不住拍打地面,直直地审视月月,样子就像在心里许着什么诺言。
  夜里十点,伸手不见五指,月月和国军轻手轻脚走出家门直奔姑嫂石篷,他们每人手捧一只装有信纸的信封,两手合抱,行为端正步履轻快。两年来他们在这里做过无数次只有夫妻才做过的事,每次月月给学生补课,让国军晚上接她,他们都要在姑嫂石篷亲近一番。是不是过早地享用了女孩子不该享用的东西触怒了俗规,或者不该那样忘形忘我,或者不该在姑嫂石篷里,姑嫂石篷是唐代一个将军的坟的传说歇马山庄大人孩子无人不晓。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在歇马镇上教书,做着妇联主任的宫玉兰偷偷送她一盒避孕套,再忘我她也会保留最后一道防线。在姑嫂石篷里亲昵做爱的远不止他们,他们常常在走近时听到有人便返身走开。可是是不是别人都没有达到他们那种无与伦比的高峰?他们在石篷南面跪下,两封信每人背诵一遍,然后划火点着,然后三拜九叩。月月说,老天爷,我们错了,不要以这种方式惩罚我们,我们发誓再也不疯了,我们发誓。只要你还我们自由,我们肯定不疯了,肯定不。说到后来国军随上,肯定不,肯定不疯了。
  两人烧完纸许完愿磕完头,挽着手一起往回走的时候,月月给国军讲了一个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一对新人婚后如胶似漆,结果没到一年女人就得了痨病死了,在给女人出殡的时候,只见对面过来一个白胡子老翁,老翁走近棺木,鼓乐声奇异地嘎然而止,这时只听老翁说,夫妻本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到头。男人听了直摇头不信,再娶妻时还如胶似漆,一年以后又死,再娶妻时,一天吵三遍,没事也要找事来吵,结果活到八十多岁。国军说那今后咱就吵架,月月说倒不是让你信这故事,是说,信点什么会使咱们解脱出来。
  这晚,他们没有再试,他们因为有了那个愿,踏踏实实睡了一宿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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