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全集》第2/19页


③票友儿——指不是“科班”出身的、偶一扮演的业余戏曲演员。与下文“玩票” 同义。

行头——戏曲术语,指演员扮戏时所穿戴的衣服、头盔等。行读作x*睿纾ㄐ停*拿份儿——即“戏份儿”,戏曲演员的工资。最早的工资按月计算,叫“包银”,后来 改按场次计算,即是“戏份儿”。戊戌年——一八九八年。戊戌政变——指这年六月光 绪皇帝推行的资产阶级维新变法,又叫“百日维新”。

爱用烟锅子敲我的脑袋的寡妇,应当吃几份儿饷银呢?我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负着保卫皇城的重任,每月不过才领三两银子,里面还每每搀着两小块假的;为什么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还可能是汉人,会立下那么大的军功,给我姑母留下几份儿 钱粮呢?看起来呀,这必定在什么地方有些错误!

不管是皇上的,还是别人的错儿吧,反正姑母的日子过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开 销的少——白住我们的房子,又有弟媳妇作义务女仆。她是我们小胡同里的“财主”。

恐怕呀,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顶嘴抬杠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姐的婆婆口口声声 地说:父亲是子爵,丈夫是佐领,儿子是骁骑校①。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儿上 并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有她的胖脸为证,她爱吃。这并不是说,她有钱才要吃好的。 不!没钱,她会以子爵女儿、佐领太太的名义去赊。她不但自己爱赊,而且颇看不起不 敢赊,不喜欢赊的亲友。虽然没有明说,她大概可是这么想:不赊东西,白作旗人!

我说她“爱”吃,而没说她“讲究”吃。她只爱吃鸡鸭鱼肉,而不会欣赏什么山珍 海味。不过,她可也有讲究的一面:到十冬腊月,她要买两条丰台暖洞子②生产的碧绿 的、尖891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暖洞子——温室。

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 较小的世袭爵位。佐领——八旗兵制,以三百人为一“牛录”(后增至四百人),统领 “牛录”的军官,满语叫做“牛录额真”,汉译“佐领”,是地位比较低的武官。骁骑 校——“佐领”下面的小军官。203

上还带着一点黄花的王瓜,摆在关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买些用小蒲包装着的,头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樱桃,陈列在供桌上。这些,可只是为显示她的气派与排场。当 她真想吃的时候,她会买些冒充樱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过 瘾。

不管怎么说吧,她经常拉下亏空,而且是债多了不愁,满不在乎。

对债主子们,她的眼瞪得特别圆,特别大;嗓音也特别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 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到时候就放 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着什么急呢!”

这几句豪迈有力的话语,不难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关时候的威凤,因而往往 足以把债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时候这些话并没有发生预期的效果,她也会瞪着眼 笑那么一两下,叫债主子吓一大跳;她的笑,说实话,并不比哭更体面一些。她的刚柔 相济,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来的时候总使大家都感到遗憾。可是,气派与身分有关,她还非打扮不可。

该穿亮纱,她万不能穿实地纱;该戴翡翠簪子,决不能戴金的。于是,她的几十套单、夹、棉、皮,纱衣服,与冬夏的各色首饰,就都循环地出入当铺,当了这件赎那件,博 得当铺的好评。据看见过阎王奶奶的人说:当阎王奶奶打扮起来的时候,就和盛装的大 姐婆婆相差无几。

因此,直到今天,我还摸不清她的丈夫怎么会还那么快活。在我幼年的时候,我觉 得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爱!除了他也爱花钱,几乎没有任何缺 点。

我首先记住了他的咳嗽,一种清亮而有腔有调的咳嗽,叫人一听便能猜到他至小是 四品官儿。他的衣服非常整洁,而且带着樟脑的香味,有人说这是因为刚由当铺拿出来, 不知正确与否。

无论冬夏,他总提着四个鸟笼子,里面是两只红颏,两只蓝靛颏儿。他不养别的鸟,红、蓝颏儿雅俗共赏,恰合佐领的身份。只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禄换了一只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声誉刚刚传遍九城①的大茶馆之际,也不知怎么就病故了,所以 他后来即使看见一只雪白的老鸦也不再动心。

在冬天,他特别受我的欢迎:在他的怀里,至少藏着三个蝈蝈葫芦,每个都有摆在 古玩铺里去的资格。我并不大注意葫芦。使我兴奋的是它们鱼面装着的嫩绿蝈蝈,时时 轻脆地鸣叫,仿佛夏天忽然从哪里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来探亲家,而是和我来玩耍。他一讲起养鸟、养蝈蝈与 蛐蛐的经验,便忘了时间,以至我母亲不管怎样为难,也得给他预备饭食。他也非常天 真。

母亲一暗示留他吃饭,他便咳嗽一阵,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而后又哈哈地笑几声 才说:“亲家太太,我还真有点饿了呢!千万别麻烦,到天泰轩叫一个干炸小丸子、一 卖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汤,多加胡椒面和香菜,就行啦!就这么办吧!”

这么一办,我母亲的眼圈儿就分外湿润那么一两天!不应酬吧,怕女儿受气;应酬吧,钱在哪儿呢?那年月走亲戚,用今天的话来说,可真不简单!

亲家爹虽是武职,四品顶戴的佐领,却不大爱谈怎么带兵与打仗。我曾问过他是否 会骑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阵,而后马上又说起养鸟的技术来。这可也的确值得 说,甚至值得写一本书!看,不要说红、蓝颏儿们怎么养,怎么蹓,怎么“押”,在换羽 毛的季节怎么加意饲养,就是那四个鸟笼子的制造方法,也够讲半天的。不要说鸟笼子, 就连笼里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鸟粪的小竹铲,都是那么考究,谁也不敢说 它们不是艺术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武官,而把毕生的精力都花费在如 何使小罐小铲、咳嗽与发笑都含有高度的艺术性,从而随时沉醉在小刺激与小趣味里。

他还会唱呢!有的王爷会唱须生,有的贝勒①会唱《金钱豹》②,有的满族官员由 票友而变为京剧名演员……。戏曲和曲艺成为满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他们不但爱 去听,而且喜欢自己粉墨登场。他们也创作,大量地创作,岔曲、快书、鼓词等等。我 的亲家爹也当然不甘落后。遗憾的是他没有足够的财力去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亲友家 庆祝孩子满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车马自备、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夜,耗财买 脸,傲里

夺尊,誉满九城。他只能加入别人组织的票社,随时去消遣消遣。他会唱几段联珠 快书。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缘很好,每逢献技都博得亲友们热烈喝彩。美中不足, 他走票的时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装在场,他就不由地想起阎王奶奶来,而忘了词儿。 这样丢了脸之后,他回到家来可也不闹气,因为夫妻们大吵大闹会喊哑了他的嗓子。倒 是大姐的婆婆先发制人,把日子不好过,债务越来越多,统统归罪于他爱玩票,不务正业,闹得没结没完。他一声也不出,只等到她喘气的时候,他才用口学着三弦的声音, 给她弹个过门儿:“登根儿哩登登”。艺术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还能够找出自慰的办法, 所以他快活——不过据他的夫人说,这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他们夫妇谁对谁不对,我自幼到而今一直还没有弄清楚。那么,书归正传,还说我 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①,自古为然。姑母是寡妇,母亲与二姐也是妇女;我虽是男的,可还不堪重任。全家竟自没有人 主持祭灶大典!姑母发了好几阵脾气。她在三天前就在英兰斋满汉饽饽铺买了几块真正 的关东糖。所谓真正的关东糖者就是块儿小而比石头还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门牙崩碎, 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种,不是摊子上卖的那种又泡又松,见热气就容易化了的低级货。她 还买了一斤什锦南糖。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来,放在阴凉的地方,不叫灶王爷与一 切的人知道。她准备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顿顿地躺在被窝里独自 享受,即使粘掉一半个门牙,也没人晓得。可是,这个计划必须在祭灶之后执行,以免 叫灶王看见,招致神谴。哼!全家居然没有一个男人!她的怒气不打一处来。我二姐是 个忠厚老实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没有克服困难的办法。姑母越发脾气,二姐心里 越慌,只含着眼泪,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时地来到。大姐是个极漂亮的小媳妇:眉清目秀,小长脸,尖尖的下颏 象个白莲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红缎子的氅衣,还是蓝布旗袍,不管是梳着两把头, 还是挽着旗髻,她总是那么俏皮利落,令人心旷神怡。她的不宽的腰板总挺得很直,亭 亭玉立;在请蹲安的时候,直起直落,稳重而飘洒。只有在发笑的时候,她的腰才弯下 一点去,仿佛喘不过气来,笑得那么天真可怜。亲戚、朋友,没有不喜爱她的,包括着 我的姑母。只有大姐的婆婆认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并且时常讥诮:你爸爸不过是 三两银子的马甲①!

大姐婆婆的气派是那么大,讲究是那么多,对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极其严格。她 总以为女仆都理当以身殉职,进门就累死。自从娶了儿媳妇,她干脆不再用女仆,而把 一个小媳妇当作十个女仆使用。大姐的两把头往往好几天不敢拆散,就那么带着那小牌 楼似的家伙睡觉。梳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万一婆婆已经起床,大声地咳嗽着,而大姐 还没梳好了头,过去请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须在天还没亮就起来,上街给婆婆去买 热油条和马蹄儿烧饼。大姐年轻,贪睡。可是,出阁之后,她练会把自己惊醒。醒了, 她便轻轻地开开屋门,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还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着 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误事。全家的饭食、活计、茶水、清洁卫生,全由大姐 独自包办。她越努力,婆婆越给她添活儿,加紧训练。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饮食, 不轻易动一动。手越不动,眼与嘴就越活跃,她一看见儿媳妇的影子就下好几道紧急命 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须很好地设计,忙中要有计划,以免发生混乱。出嫁了几个 月之后,她的眉心出现了两条细而深的皱纹。这些委屈,她可不敢对丈夫说,怕挑起是 非。

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对母亲说,怕母亲伤心。当母亲追问的时候,她也还是笑着说: 没事!真没事!奶奶放心吧!(我们管母亲叫作奶奶。)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诉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气,一点就发火。可是,她并不拒绝姑 母的小小的援助。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妇打扮得象朵鲜花似的,可又不肯给媳妇一点买 胭脂,粉,梳头油等等的零钱,所以姑母一问她要钱不要,大姐就没法不低下头去,表 示口袋里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姑母是不轻易发善心的,她之所以情愿帮助大姐者是因为 我们满人都尊敬姑奶奶。她自己是老姑奶奶,当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壮自己的声势。 况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几吊钱就解决问题,姑母何必不大仁大义那么一两回呢。 这个,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来,可是不便说什么;娘家人理当贴补出了嫁的女儿,女 儿本是赔钱货嘛。在另一方面,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礼者,也在这里找到一 些说明。

大姐这次回来,并不是因为她梦见了一条神龙或一只猛虎落在母亲怀里,希望添个 将来会“出将入相”①的小弟弟。快到年节,她还没有新的绫绢花儿、胭脂宫粉,和一 些杂拌儿②。这末一项,是为给她的丈夫的。大姐夫虽已成了家,并且是不会骑马的骁 骑校,可是在不少方面还象个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们老爷儿俩到时候 就领银子,终年都有老米吃,干吗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生活的意义,在他 们父子看来,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细致,考究,入迷。大姐丈不养靛颏儿,而英雄气 概地玩鹞子和胡伯喇③,威风凛凛地去捕几只麻雀。这一程子,他玩腻了鹞子与胡伯喇, 改为养鸽子。他的每只鸽子都值那么一二两银子:“满天飞元宝”是他爱说的一句豪迈 的话。他收藏的几件鸽铃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摊子上搜集来的。

大姐夫需要杂拌儿。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纸糊成小502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③胡伯喇——一种小而凶的鸟,喙长,利爪,饲养者多以其擒食麻雀为戏。北京土话,称无所事事者为“玩鹞鹰子”,作者以这个细节寓刺游手好闲。杂拌儿——各种果 子做的果脯。

当前:第2/1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