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全集.net》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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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完结)》作者:李劼人

文案:

《死水微澜》小说创作于1935年,刚一出版,便轰动一时,郭沫若甚至称李劼人为“中国的左拉”。该书曾频频被搬上戏剧舞台和影视屏幕,引起社会各界极大关注。在李劼人先生创作小说已经70年后,《死水微澜》被搬上荧屏。 《死水微澜》作者李劼人,原名李家祥,四川成都人。《死水微澜》跳出中国传统小说重情节、重故事的框框,通过一连串的故事,将一幅生动形象的天回镇“市民阶层”的群画像呈现于读者面前,对市民心理的刻画细微入理,惟妙惟肖。


  至今快四十年了,这幅画景,犹然清清楚楚的摆在脑际:

  天色甫明,隔墙灵官庙刚打了晓钟,这不是正好早眠的时节?偏偏非赶快起来不可,不然的话,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戏了;等不及洗脸,又非开着小跑赶到学堂——当年叫作学堂,现在叫作私塾。——去抢头学不可,不然的话,心里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师的夸奖。睡眠如此不够的一个小学生,既噪山雀儿般放开喉咙喊了一早晨生书,还包得定十早晨,必有八早晨,为了生书上得太多,背不得,脑壳上挨几界方,眼皮着纠得生疼,到放早学回家,吃了早饭再上学时,胃上已待休息,更被春天的暖气一烘,对着叠了尺把厚的熟书,安得不眉沉眼重,万分支持不住,硬想伏在书案上,睡一个饱?可是那顶讨厌,顶讨厌,专门打人的老师,他却一点不感疲倦,撑起一副极难看的黄铜边近视眼镜,半蹲半坐在一张绝大绝笨重的旧书案前,拿着一条尺把长的木界方,不住的在案头上敲;敲出一片比野猫叫还骇人的响声,骇得你们硬不敢睡。

  还每天如此,这时必有一般载油、载米、载猪到杀房去的二把手独轮小车,——我们至今称之为鸡公车,或者应该写作机工车,又不免太文雅了点——从四乡推进城来,沉重的车轮碾在红砂石板上,车的轴承被压得放出一派很和谐,很悦耳的“咿咿呀呀!咿呀!咿呀!”

  咿呀?只管是单调的嘶喊,但在这时候简直变成了富有强烈性的催眠曲!老师的可憎面孔,似乎离开了眼睛,渐远渐远,远到仿佛黄昏时候的人影;界尺声也似乎离开了耳朵,渐细渐细,细到仿佛初夏的蚊子声音,还一直要推演到看不见听不见的境界。假使不是被同桌坐的年纪较大的同学悄悄推醒,那必得要等老师御驾亲征,拿界方来敲醒的了。

  虽只是一顷时的打盹,毕竟算过了瘾。夫然后眼睛才能大大睁开,喊熟书的声音才能又高又快,虽是口里高喊着“天地元黄”,“粗陈四字”,说老实话,眼里所看的,并不是千字文、龙文鞭影,而清清楚楚的是一片黄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麦苗,以及一湾流水,环绕着乔木森森,院墙之内,有好些瓦屋的坟园。

  至今还难以解释,那片距城约莫二十来里的坟园,对于我这个生长都市的小孩子,何以会有那么大的诱惑!回忆当年,真个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好象恋人的相思,尤其当春天来时。

  在私塾读书,照规矩,从清早一直到打二更,是不许休息的,除了早午两餐,不得不放两次学,以及没法禁止的大小便外;一年到头,也无所谓假期,除了端阳、中秋,各放学三天,过年放半个月,家里有什么婚丧祝寿大事,不得不耽搁相当时日外。倘要休息,只好害病。害病岂非苦事?不,至少在书不溜熟而非背通本不可之时。但是病也是不容易的,你只管祷告它来惠顾你,而它却不见得肯来。这只好装病了,装头痛,装肚子痛,暂时诚可以免读书之苦,不过却要装着苦相,躺在床上,有时还须吃点不好吃的苦水,还是不好!算来,惟有清明节最好了,每年此际,不但有三天不读书,而且还要跑到乡下坟园去过两夜。这日子真好!真比过年过节,光是穿新衣服,吃好东西,放泼的玩,放泼的闹,还快活!快活到何种程度!仍旧说不出。

  只记得同妈妈坐在一乘二人抬的,专为下乡,从轿铺里雇来的鸭篷轿里,刚一走出那道又厚又高的城门洞,虽然还要走几条和城里差不多同样的街,才能逐渐看见两畔的铺面越来越低、越小、越陋,也才能看见铺面渐稀,露出一块一块的田土,露出尘埃甚厚的大路,露出田野中间一丛丛农庄上的林木,然而鼻端接触到那种迥然不同的气息,已令我这个一年只有几度出城,而又富有乡野趣味的孩子,恍惚起来。

  啊!天那么大!地那么宽,平!油菜花那么黄,香!小麦那么青!清澈见底的沟水,那么流!流得 的响,并且那么多的竹树!辽远的天边,横抹着一片山影,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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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坟园里发现了奇事。

  自从记得清楚那年起,每同爹爹、妈妈、大姐、二姐到坟园来时,在门口迎接我们的,老是住在旁边院子里的一对老夫妇。看起来,他两个似乎比外公、外婆还老些,却是很和蔼,对人总是笑嘻嘻的一点不讨厌,并且不象别的乡下人脏。老头子顶爱抱着我去看牛看羊,一路逗着我玩,教我认树木认野花的名字,我觉得他除了叶子烟的臭气外,并没有不干净的地方。老太婆也干净利爽,凡她拿来的东西,大姐从没有嫌厌过,还肯到她院子里去坐谈,比起对待大舅母还好些。

  这一年偏怪!我们的轿子到大门口时,迎着我们走到门口的,不是往年的那对老人,而是一个野娃娃——当时,凡不是常同着我们一块玩耍的孩子,照例给他个特殊名称:野娃娃。——同着一个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齐的年轻女人。那女人,两颊上的脂粉搽得很浓,笑眯了眼睛,露出一口细白牙齿,高朗的笑道:“太太少爷先到了!我老远就看清楚了是你们。妈还说不是哩。”

  妈妈好象乍来时还不甚认得她,到此,才大声说道:“啊呀,才是你啦,邓玄姐,我争点儿认不得你了。”

  妈妈一下轿子,也如回外婆家一样,顾不得打发轿夫,顾不得轿里东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着轿子走进了院坝,脚小,抢不赢轿夫。

  妈妈拉袖子在胸前拂着回了她的安道:“听说你还好喽,取玄姐!……果然变了样儿,比以前越好了!……”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不过饭还够吃。太太倒是更发福了。少爷长高了这一头。还认得我不?”

  我倒仿佛看见过她,记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忆;此刻使我顶感趣味的,就是那个野娃娃。

  这是一个比我似乎还大一点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象浮肿,又象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见一点儿,又不象别些孩子们的眼珠。别些人的都很活动,就不说话,也常常在转。大家常说钱家表姐生成一对呆眼睛,其实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呆哩!他每看一件甚么东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见他眼珠转一转。他的眉毛也很粗。脸上是黄焦焦的,乍看去好象没有洗干净的样儿。一张大嘴,倒挂起两片嘴角,随时都象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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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房间都打开了,仍是那样的干净。这点,我就不大懂得,何以关锁着的房间,我们每年来时,一打开,里面总是干干净净的,四壁角落里没一点儿灰尘蛛网,地板也和家里的一样,洗得黄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滚?万字格窗子用白纸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发光。我们带来的东西,只须放好铺好,就合适其宜了。不过每年来时,爹爹妈妈一进房门,总要向那跟脚走进的老头子笑道:“难为你了,邓大爷!又把你们累了几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龛外,只摆得下两张大方桌。我们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饭,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两餐,从来都只一桌。大姐说,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妈、幺姨妈、钱表姐、罗表哥,还有几个甚么人,一同来这里过清明,曾经摆过三桌,很热闹。她常同妈妈谈起,二姐还记得一些,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堂屋背后,是倒坐厅。对着是一道厚土墙。靠墙一个又宽又高的花台,栽有一些花草。花台两畔,两株紫荆,很大;还有一株木瓜,他们又唤之为铁脚海棠,唤之为杜鹃。墙外便是坟墓,是我们全家的坟墓。有一座是石条砌的边缘,垒的土极为高大,说是我们的老坟,有百多年了。其余八座,都要小些;但坟前全有石碑石拜台。角落边还有一座顶小的,没有碑,也没有拜台,说是老王二爷的坟。老王二爷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们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经跟着我们曾祖父打过蓝大顺、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们坟园里。

  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合抱大枬树也有二十几株。浓荫四合,你在下面立着,好象立在一个碧绿大幄之中似的。爹爹常说,这些大树,听说在我们买为坟地之前,就很大的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银杏与梅花,都很大了。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甚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就连狗也钻不进来。

  狗,邓大爷家倒养有两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们都很害怕人,我们一来,都躲了;等到吃饭时,才夹着尾巴溜到桌子底下来守骨头。王安一看见,总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坟园就是我们的福地,在学堂读书时,顶令人想念的就是这地方。二姐大我三岁,一到,总是我们两个把脸一洗了,便奔到园里来。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跃、跑、打滚。二姐爱说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爬下去闻!”不错,果真是清香的。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从苍翠的枝叶隙中,去看那彩云映满的天;觉得四周的空旷之感,好象从肌肤中直透入脏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滚。衣裳滚皱了,发辫滚毛了,通不管。素来把我们管得比妈妈还严的大姐,走来给我们整理衣裳发辫时,也不象在家里那样气狠狠的,只是说:“太烦了!”有时,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脚,并且是穿的高底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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