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第38/46页


顾况一晚上还是没甚不寻常地吃着。
晚饭后回房,天将两更时,程适正在收拾包裹,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居然是顾况,进房后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道:"明天你回营预备返京。我有些东西托你交给两位师父。正好药煎好了,顺手给你捎过来。"
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银子一封书信放在桌上,道:"还有两件给师父买的皮袍子明天你临走时再捎上。"看了一眼托盘里的药碗,"天冷凉得快,赶紧趁热喝了罢。"
程适咧嘴道:"好。"端起药碗。顾况顺势欲坐下,但已经撑了一下午,刚沾凳子就撑不住站起来,转身紧了紧牙,再转头程适已经把药喝个精光,正拿袖子擦嘴,咂嘴道:"好苦!"
顾况不言不语站着,程适笑嘻嘻再要说话,忽然皱起眉:"怎么有些头晕。"
顾况还是不言不语站着,程适捧住头,待往前走,打了个踉跄,一把撑住桌子,摇摇晃晃:"怎么天也转,地也转~"
顾况冷冷看着他,程适撑着桌子直起眼:"你......这药......"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张嘴还要说什么,两眼一翻,向后一歪,躺倒在地上。
顾况伸脚踢了踢,程适死猪一样动了动。顾况终于能把一天和血吞下肚憋出的神情放下来,双眼忍不住血红,蹲下身狰狞一笑,一把扯开程适领口。外衣扒开再伸手向内袍,神色越发狰狞,恶狠狠扯开程适内领,手腕上蓦然一紧,被人紧紧扣住,程适双眼睁开,笑嘻嘻道:"顾贤弟,可怜你忍了一天,赔本的营生也扳不回来了。"
顾况的脸陡然鲜青,浑身禁不住乱战。程适悠哉哉从地上坐起来:"顾小幺,你我从小到大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你?今天见你的模样就猜你可能忍着有阴招儿,果然被我猜着了。"有意合了合被扯开的衣裳,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也亏你能忍得住,我今天瞧着都怕你忍出病来。昨晚上那么折腾,你更没可能把我当成了人家,我怎可能信你不信这事。"
再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昨晚上的事情追不回来。我在这里坐着,你怎么解气怎么来罢,我绝不说半个怨字。"抬眼皮看了看顾况,摇一摇头,"没办法,你昨晚上非要喝那兔儿水,变成那小样儿,我不帮你,又能再找哪个?事情到着份上谁也不怨。"又抬抬眼皮,"我昨天只能那么着。现在任了你,也只当只能这么着。你看成不成?"
第五十二章

顾况上前一步,程适抬头看他,道:"我说一不二绝不反悔。人由你处置。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单凭股气就行的。"将眼神更意味深长些放在顾况身上--
"顾况,你现在,成么?"
顾况此时心中,似一锅滚油正在翻腾煎熬,程适这句话就如同半碗冷水,直直泼入油锅,刹时间迸发开来。从清晨堵在胸口的血气翻涌全冲上了头顶,浑身的关节战得咯咯做响,他本人却浑然不晓得。气血冲撞着太阳穴,胀痛欲裂,双耳嗡嗡做响,咬着牙关,却说不话来,眼前一阵金红一阵黑地闪烁。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程适~~你......你......好得很......"
在程适眼里,看得顾况脸色惨白,情形大大不妙。方才那句话将顾况气成这般模样,程适万万没有料到,从地上爬起来呐呐去扶顾况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我方才同你说笑的。顾况你是条真汉子,那个~~威猛刚烈,决无不成......"
手还未触着顾况的衣裳,咣地一声门响,寒风骤然入房,程适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肩头,竟将他直直甩回地上,后脑勺砰地撞翻一个圆凳。
吸着冷气定神一望,果然是恒商。敢情睿王殿下也干听墙根的勾当。
恒商的脸在灯光里半丝神情都无,就这么看了看顾况,道:"景言,回房去罢。"却没有伸手扶他。顾况晓得恒商已经知道了,但他心里此时再没多余的空闲管此事被别人知道了怎样。看着地上的程适,再看恒商,忽然觉得从昨天晚上以来的事情都挺滑稽,十足是个笑话。头一个做成这笑话的人,就是自己。情不自禁就笑了一声,笑话,实在是个笑话。再怎么接着折腾,还是个笑话。
门外北风正紧,天寒地冻,正是朔九寒冬时,笑话,都是一场笑话!
程适见顾况笑了数声摇摇晃晃出门去,心道不好,顾况一向死心眼,一根筋直通牛角尖,这模样怕是气成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要追,眼前人影一晃,被恒商挡住去路。
恒商虽挡住他,眼光却连半丝都没瞧过他,只冷冷地站着。程适抱着膀子道:"睿王殿下,烦劳大驾挪一挪。"
恒商跟在顾况身后,听见房里的动静,骤然猜出事情原委时,浑身像浸入了冰水,从头到脚奇寒彻骨。他脸色在灯下煞白,不比方才的顾况好了多少。程适听他道:"程知会今夜便回营罢,吕将军大军后日返京。程知会此一去后,山长水远,望与景言再无可见。"
程适听他话里,极自然地早把顾况算成了他恒商的,歪嘴笑了笑:"小的谨遵殿下令。但当下的事情就算天皇老子下令也要先办了。这是小的自家的私事,与外人不相干。劳驾殿下让一让。"
话如巨石砸在恒商心口,恒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程适可不管他神情如何模样如何,眼看恒商身子晃了晃有缝隙可钻,一闪身闪了出去,径直窜向顾况厢房。
赵禁卫长领着手下的几个密禁卫,蹲在蓼山县衙的屋脊上。
北风烈烈,吹得密禁卫们瑟瑟缩缩,下牙嗑嗑打着上牙。赵禁卫长此番,是来县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顶上那一场只当从未发生过。但在蓼山县城里打探了几天,若半点功绩都没做出来,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听说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县衙,知县衙门守卫稀松,带兄弟们去暗中保护保护,顺道将睿王殿下的言行报与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过。因此赵禁卫长特意选在两更的梆子一响时,带手下潜上县衙房顶,看看可有异常,护卫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处,显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做宵小,火并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从一间厢房出来,看形容是顾知县。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那厢房中对峙,片刻,那人也闪出厢房,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两个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赵禁卫长话说了半柱香的工夫后,睿王殿下也出了厢房。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型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处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顾知县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从一侧月门中过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个酒坛。
密禁卫们快冻成了冰雕,巴不得现在有壶热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这小知县长得斯文,原来也是个贪杯的。"
说话间顾知县和酒坛跌跌撞撞到了一间厢房前,一头撞了进去,合上房门。回廊墙角有团黑影蠕动了一下,探头探脑向那厢房前摸过去。密禁卫们伸手入怀,扣了两枚家伙在手里,赵禁卫长道:"无妨,那人是吕将军帐下的人。那天在蓼山顶上出尽风头,你们竟连他都认不出,可见平日疏怠,回京后需再操练操练。"
密禁卫们讪讪将手从怀里缩回来,看那回廊上的人在厢房门前来回乱转,搓着手,欲敲门,又放下去,转一转,再搓手。终于捶了捶房门,闯进去。
程适捶开顾况的房门,只说了一句话:"顾小幺,你又不是娘儿,这么个事还担不得么!算我欠你的,我等你养足了精神把老本翻回来!"
密禁卫们在房顶上看着,只见到他瞬时进房瞬时又出来,都心道这人在门口罗嗦进去倒利落。才目送他从回廊走了,睿王殿下从另一侧月门里出来,但与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得也不是条直线,步履微有踉跄,手里也拿着一样物事,却与方才顾知县手中的相同。蹒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半扇,睿王殿下进得房去,房门合拢。赵禁卫长低声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谁?
雪落无声,人落也无声。密禁卫跟在赵谨身后潜身到了那间房前,拿唾沫润湿窗纸,戳了个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着,对面一人散着头发半披着衣裳站着,扶住殿下双肩,灯下眉如烟墨眼似湖光,却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声道:"慕远,慕远......"埋首在司徒大人怀中。
密禁卫们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气,赵谨面无表情转身,密禁卫们跟着大人上了房顶,其中一个才胆敢大声道:"大人......"赵谨默不做声,带手下径直回客栈。密禁卫们跟大人进了客栈的房内,赵谨插上房门,密禁卫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赵谨道:"今天晚上可有什么么?"
密禁卫都噤声不动。
赵禁卫长左右环视,沉声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开门,放眼望去,遍是银妆。
顾况到近中午时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头阵阵疼痛。开门一片银白,刺得有些眼花。鹅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门房在院中铲雪。小厮来跟顾况报告:"程知会大清早就回军营去了,让小的代他向大人道个别。"顾况道了句知道了。小厮又道:"窦公子和穆公子早上也出去了,也让小的代向大人道个别,去哪里却没有说。"顾况也答了句知道了。
踱下回廊,看门房正在拢雪,随手拿了把铲子去铲碎冰,小厮忙赶过来:"这种事情怎能让大人亲自动手。"将铲子抢过去。顾况道:"还是都别扫了,一边扫一边下,要扫到几时去,等停雪了再说罢。"招呼门房小厮都回走廊下,小厮拍着身上的雪道:"大人说得也是,这几年还没见下过这么大的,真是场好雪!这一下,不知道几时能停哩。"
这场雪,下到初六也没有停的意思。副将去请吕将军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吕先治军从严,道归期已定不得延误,初六清晨拔营返京。
程适回大营,吕先再没给他皮肉苦头吃,但因程适两次触犯军纪,下了一道令,革程适掌书官职,贬做小卒。
程适一向不稀罕这个芝麻大的掌书小官,况且还是个甚无作为的文官,贬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骑不得马,扛着行李步行,遍地积雪,步行却比骑马稳当得多。
程适一脚高一脚低踏雪前行,还时常回头向蓼山方向望望。旁边的小卒便开他玩笑:"兄弟这样一步三回头,难道在蓼山有个相好的要惦记?"
程适打个哈哈,却不吐一个字眼儿。
寒风吹着雪片不断向脸上扑,程适这辈子头一回有些莫明的说不出的感伤。
毕竟从逃难的时候到如今,和顾况拆伙,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数天没有停过,吕先的大军冒雪赶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刚走了三停。大雪仍下个不住,大军到了尚川城郊实在行不动了,吕将军终于下令,就地扎营,暂停赶路。
兵士们这几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听了此令如奉纶音,雀跃去搭帐篷。程适内急正难耐,看见附近有片树丛,忙不迭扎了进去。
吕先下马整鞍,探路的先锋兵忽然来报:"大将军,前面有一行人马,奉朝廷命令来见大将军,即刻便到。"
程适在树背后系上腰带,心满意足吹了声口哨。刚拐过那棵树,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双手,闪电般点了他哑穴,一把将他拖进树丛深处。
一骑人马到帐前,翻身下马,吕先拱手向迎。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经训,可是吕将军么?"
那双手将程适远远拖出几丈外,方才停步低声道:"程知会得罪了。"程适这才得以回头看他模样,居然是蓼山寨的二当家黄信。黄二当家伸手解开程适的穴道,小声道:"程兄,寨主让兄弟来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来拿你,事不宜迟,快随我走!"
王经训自怀中取出公文双手递与吕下,"此乃刑部公文。将军军中掌书程适涉嫌逆谋,下官奉命将其押回刑部待审。"
53
黄信将随身的一个背囊打开,取出一件短袄一双鞋:"火烧眉毛耽搁不得,程知会速换下衣裳快随在下走!"
程适甩了兵衣,蹬掉军靴两把将鞋换上,有些大却能将就。刚把鞋套好,听得军营处嘈杂声大起,黄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树林深处钻去,程适撒开腿跟着黄二当家在树丛中飞奔,十万分疑惑中还有十分的兴奋,边跑边喘着问:"兄弟究竟犯了什么大事,惊动寨主和仁兄?"
黄信道:"我只听寨主说程兄犯的事与谋逆有些干系,寨主与段姑爷在尚川城内。程兄见了便能晓得事情原委。"
吕先接了刑部公文,打开看毕,向王经训道:"此人在本将军中任知会,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会牵扯上谋逆二字。"
王经训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来龙去脉所知不多。且事关谋逆,头绪未清,凡无干系者,内情不便详解,望将军体谅。"
吕先便唤部下,问程适何在。有小卒道:"程适内急,刚扎营时到树丛中方便去了,还未出来。"王经训心中疑云顿生,带人径入树丛,吕先与副将随在后面。只见雪地上脚印纷乱,哪里有程适的影子。罗副将道:"见此情形,人定是跑了?"王经训道:"跑了?刑部查办此案未曾声张,半丝风声未曾走露,怎么会跑?"负起手,望着雪地沉吟,于脚印四处徘徊思索。
四五个回合徘徊罢,罗副将奈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无用,快些去追!"吕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风报信,将程适救走。单从脚印上看,通风报信的有两个人,向小路上去。但其余方向的雪像被收拾过,将足迹掩去。须将人手分向各方追寻。"王经训却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沉着模样:"吕将军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吕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营中一观?"
吕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将无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罗副将点齐兵卒在帐前,王经训道了声得罪,领人进各帐中查看。罗副将忿忿低声向吕先道:"大将军,难不成他还怀疑到咱们头上?!小小一个刑部主事官,忒大的排场!"瞧着王经训领人向大帐去,再道:"无端在此罗嗦,正主儿早该跑出十万八千里去了!"吕先道:"他欲查只让他查罢了,十万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当前:第38/46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