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123/180页
——财富、牛羊、奴隶、娇娃……为什么不呢?
伴随着种种黄金色的许诺,沉重的木箱终于开启,下个瞬间,货真价实的黄金的光芒几乎要将在场人的眼睛统统刺瞎了。项圈、宝冠、钱币、手镯……嵌着红蓝宝石,嵌着翡翠珍珠。
“……我们瓦雷部的珍宝远不止如此,”谷蠡洋洋得意,“若跟随我的旗帜,这与你们即将得到了一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才是长生天应许的当然人选,呼喊我的名字!”
左贤王的从者们立刻用双手环拢嘴巴,高声喊:“单于!谷蠡单于!真正的黄金单于!”
——是啊,“真正的”。在真正的黄金面前,还有傻瓜会选择黄金色的血吗?
一群弱小部族的族长急拥上前,用双手拼命攫取黄金。他们高呼他的名字,感谢他的馈赠——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方才也曾冲向右贤王,甚至有的如今腰间还别着右贤王的宝刀;但他们此时的狂热远超之前。
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喧嚣和呼喊中,扎格尔?阿衍的冷笑声清晰可辨:“原来如此,左贤王的意思是……若大家肯让你当选,你就将瓦雷部的财物均分给所有人?”
谷蠡一愣,匍匐在他脚下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不断争抢黄金的人们更是呆住——他们不可置信的望着左贤王,眼中满满都是贪婪与狂乱。即使城府深沉如他,也实在给这样的目光吓坏了,谷蠡连忙斥道:“一派胡言!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依照库里台的规矩,这些是带给大家的礼物!”
“原来如此。”扎格尔爽朗地笑着,站起身,大步流星从人群中走出。族长们不由自主侧过身子,为他让路。他走到左贤王的箱子前,排开阻挡的众人,弯下腰,捡取一顶金丝缠绕而成的圆环,放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左右调整着将那金环转了个圈,最终还是取了下来,拿在手中。
“这东西来自西边的小国吧?”他好整以暇地询问,“似乎是件王族的头箍。”
欢呼声停了,谷蠡用一记冷哼回应小塔索的顾左右而言他。
“左贤王,你可知西边有多少这样的小国?他们有多少这样的黄金?你可知我匈奴有多少男女老幼,又需要多少黄金才能令人人如你这般富裕?”
谷蠡不由语塞,他的确说了“和我一样”,却没想到这小子净耍小聪明,和他抠字眼。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小觑这位始终躲在朵颜阏氏裙子后头的塔索,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左贤王煽动起众人的贪欲为己所用,这小子却在一旁拼命添柴鼓风,想要迫他引火烧身。
幸好谷蠡素有急智,很快便替自己打了圆场:“但凡头顶苍天笼罩之地,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世界如斯广大,这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福祉,只要众人同心同德,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这句话说的极是妥当,他的拥趸们再次鼓噪。扎格尔却不疾不徐扳起了手指,口中娓娓道来:“两百年前,乌维大单于带着他的铁卫队跨过了长城,占领了汉人的幽州并州,夺得金银财宝男女奴隶无数,可是不过五六年,汉人就十倍打了回来,大单于伤重身死,巴塔部只剩下老弱妇孺。曾经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到今天变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
现今巴塔部的猎人族长瓦利姆听他忽然谈起了尘封旧事,不由在本就愤懑的胸中更添了三分怒,冲口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们么?”
扎格尔对他一笑,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不光巴塔部,曾经的大英雄伊稚斜单于,还有我的祖先阿提拉大单于……那些歌谣里无双勇士的部族都曾经兵强马壮煊赫一时,可如今呢?瓦利姆族长,我并没有瞧不起你,否则我应该第一个瞧不起我自己,纳苏尔父王活着的时候,阿衍部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谷蠡越听越觉得他在东拉西扯,忍不住出声断喝,“你只顾弹琴唱歌,昏了头吗?”
“我在说什么?”扎格尔笑着,将那顶金冠丢回箱子里,“我在说……‘古道’已死,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
“伊稚斜单于、乌维单于、阿提拉单于……我们匈奴人从来不缺真正的大豪杰、好汉子,我们不断抢夺,征伐四方,可是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我们的地盘没有扩大反而缩小?我们的子民没有富裕反而贫穷?我们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死在襁褓中……祖先们曾经在汉人的京城下跑马,如今我们却连雁门关也无法攻破——究竟为什么?”
“你们眼中只看见了黄金,可是这些黄金从何而来?这是我匈奴男儿的血,这是寡妇们的空床……谷蠡,我问你,你拿什么养活你的战士?牛羊下崽子都比不上你招兵买马的速度,归根到底,你终究靠得是那些西域小国的粮食。而他们遭了抢,惹不起强大的瓦雷部,就只有去那些小部族的帐篷底下抢吃食,到头来把伊稚斜的子孙、乌维的子孙、甚至我们阿提拉的子孙都饿死……”
“你带来的哪里是黄金?我只看到了燃烧的毡包,看到了幼儿的骸骨,看到了女人们的泪水……你带给大家的礼物不是胜利和富庶,而是贫穷和失败!而我,我不会走这条路。”
左贤王谷蠡实在被气得脸色发青,颊边赘肉一抖一抖。他只想大叫“满口胡言”,但偏偏一时之间无法驳倒对方的谬论。的确,西边是有不少小部族始终为了温饱而挣扎,但弱肉强食,那也是长生天的法则啊,怎么到了这小子口中,全变成他的责任?
有且鞮侯的前车之鉴,他不愿贸然开口,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开口。之前抬箱子的四名瓦雷部塔索之一早阴阳怪气吼了出来:“少废话,小崽子,滚回女人怀里吃奶去吧!”
有人哄笑,但笑声并不很大,显然扎格尔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结。其实那些小部族的族长们都清楚,他们能够得到尊重的唯一一个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库里台的会场,就是这诫石的四周。一但离开这里,甚至一旦下了这座大阴山,自己和自己的族人,不过都是那些大部落砧板上的肉。
他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利益,切实的、能捏在手里的利益。
“那你能带给我们什么?”巴塔的族长瓦利姆提高了声音,“如果我呼喊你的名字,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承诺,”阿衍的小塔索回答,“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隶属于什么样的部族,全都不会再忍饥挨饿的承诺。”
一言落地,满座轰然;喝骂、嘘声、争吵、质疑彻底炸开了锅。谷蠡的拥护者们不约而同指责扎格尔信口雌黄,却也有不少小部族首领叫他们别吵,先让听塔索把话说明白……左贤王暗地里咬了许久的牙,到此刻终于不再沉默,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那个烫手的问题再度丢回去:“原来……塔索是打算把你们阿衍部的牛羊财物分出去了?”
“是!”扎格尔不假思索断然道,“——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肯呼唤我的名字,谷蠡左贤王?”
场面至此完全失控,几乎所有的族长和塔索们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争先恐后挥着手臂叫喊。却没有人能够弄明白其他人在喊些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左贤王的脸色像是见了鬼:“库里台上岂容小儿放肆?”他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扎格尔安稳如常;他斜倚在诫石上,指点厄鲁带人将自己的那口箱子扛了上来,就放在左贤王的黄金旁边。阿衍的塔索俯身打开箱盖,一堆灰黄色、拳头大小的圆块哗啦啦滚了出来,圆块中还夹杂着一堆堆纠结起来的黑色细绳索。
“这是我的礼物,”他说,“新的作物以及捕鱼的方法。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但有了这些东西,即使遭遇暴雪,即使草场干枯,我们依然不会饿肚子,依然能活下去——我所做的,就是想要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部族大小,从今往后都能够活下去。”
——长安,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草原的子民总是那样快活?那样无忧无虑?不是的,其实不是的。暴风的鞭子始终在抽打我们的脊背,我们努力快乐因为我们总是悲伤;活人死去,马匹冻僵,严酷的世界令我们伤心绝望……我不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