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17/180页


连怀箴不为所动,趋近一步跪倒,头高高昂起,厉声反诘:“巾帼如何?须眉又如何?我连氏鞍马立家,白莲开处,敌血如花。战场上唯有输赢胜负,哪有男人女人?攻城略地,建功立业,凭头脑,凭刀剑,我连怀箴自问不输于任何人!要我嫁,可以,待我大齐一统天下那日,我卸了这戎装换作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嫁给陛下要我嫁的人——唯今日,宁死不从!”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哪怕是连铉本人,也全未料到她竟决绝至斯。这婚姻之事,他和怀箴少说也吵过七八回了,她一次比一次更加执拗,没想到今日御前更借题发挥……连铉越想越气,几乎将要发作,终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怀箴不嫁也比嫁给皇帝指定的人选要好——口口声声“朕的御妹”,现在更是借酒装疯,就知道那小子封这个不伦不类的“盛莲公主”,定然没安好心!

但那小子还是皇帝——至少此刻还是皇帝,连国丈刚想说两句转圜的话,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高台上慕容澈已淡淡笑一声,淡淡道:“看来御妹对自己的韬略武艺都颇为自信啊?怎么样?敢不敢和朕比比看?”

这一次,轮到连怀箴呆住。

谋略暂不论,那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比的;只说宣佑帝的武艺,其实倒是下过大苦功,在普通人里也算个高手。可天下人都知道,连家根本不“普通”,何况是当代白莲翘楚、武学奇才的“盛莲将军”?慕容澈能在她手下走上三五招,已经算不错了——未比先输一半,哪有胜算?难道万岁真的喝昏了头不成?

怀箴咬牙道:“末将自幼所学,乃领兵打仗的微末伎俩,比起陛下的帝王之术,全然不值一提。末将甘愿认输。”

连铉在一旁听着,不住点头。眨眼功夫能说出这样顾全大体的话来,女儿果然长大了,他实在老怀甚慰。

谁料,宣佑帝竟不肯借机下台,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笑容不变,只眼底卷出层层深黯锋芒,悠悠闲闲道:“本朝太祖武皇帝亦是弓马得天下,武道乃是我大齐立国之本。待南方战端一起,朕也有意御驾亲征——怎的?领兵打仗之人都能窥伺帝位,谁规定心怀帝王之术,便不能领兵打仗呢?”

怀箴睁大双眼,彻底无话可说;连铉更觉晴天霹雳,背脊上冷飕飕满是汗水。这话……这话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他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倒,想要分辨“连家世代忠良,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云云,可方才赐食的菜肴甜腻的味道牢牢粘在口舌间,嘴唇几乎不听使唤。

不知何时,阶下演奏的宴饮丝竹业已停了;天色黑透,只有寒风呼啸,穿廊入户,将重重丝绸幔帐吹得漫天飞舞。

静,死寂一般。

宣佑帝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却对连铉的呼声视若无睹,只向怀箴道:“怎么样?要是你胜过朕手中剑,朕便允你披甲上阵,拜将封侯,如何?只要你赢了,想嫁,不想嫁,都由你——你敢不敢?”

连怀箴跪在那里,她分明感到了莫名心悸。但,他拿出来诱惑她的,却是她至大的、唯一的美梦,她从小就梦着有一天,旁人看向她时只会敬佩她的成就,而不会取笑她不男不女。他为她打开一扇门,门外是姹紫嫣红、广阔天地——她无法拒绝。

“请……万岁赐教。”她毕恭毕敬一稽首,断然道。

这当口,就是连长安也已看出了情势诡异。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向他,轻轻牵住他的袖角,想对他说刀剑无眼,此举大不妥。可谁料,宣佑帝不待她开口,已一抖衣袍,将她挥了个踉跄。慕容澈明亮的双眼之中似乎燃着熊熊烈火,不是温暖的红与黄,而是冰冷的蓝,妖毒的绿,以及……最最深邃而炽烈的浓黑色!

“赌一把吧,御妹,”他说,他笑着;那笑容多么迷人,世间女子看见了,都要忍不住心生爱意的,“朕给你你要的一切,你呢?你拿什么来和朕赌?不如……这样吧,若你输了,你们连家的三千‘莲花军’,从此就归了朕,如何?”

【十二】赌约

任凭连铉怎样疾呼,怎样求恳,到后来终究忍不住,当堂怒骂自己的女儿,宣佑帝全然对他不理不睬,他只笑着,看着连怀箴。

怀箴同样笑着,高傲地、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有何不敢?拼却这一生,我有何不敢!

“末将愿与陛下一赌,胜负无悔!以我血中白莲起誓,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为灰烬!”

“……好,好,好!”慕容澈连说三个“好”字,一拍手,高声喝道:“拿剑来!”廊下一阵窸窣,还真有人答应着去了。

连铉明白此时凭自己之力已然无法劝止,忙向座中其余几位宾客连连拱手,求恳道:“各位大人,皇上醉了,还请……还请……”

他还没说完,便见辰侯爷自袖中抽出一把华丽折扇,“啪”一声捻开,扇面上洋洋洒洒三个金边墨字:“殿前欢”。扇子的主人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笑道:“本侯爷倒觉得皇上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他年轻,偶尔玩一玩,有什么呢?国丈不必大惊小怪嘛!”

其余蔡侍郎、张御史随之颔首,而那素来与他不和的大对头沈奉,更是咧开大嘴呵呵笑。

连长安真的不在乎怀箴的死活,但她却在乎慕容澈的安危。怀箴的手段她是知道的,怀箴的疯狂她更是知道的,对亲姐妹都能下狠手,万一她真的包藏祸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念头一旦出现,长安立时不顾一切,两步赶到宣佑帝身前,张开双臂阻在她与他之间,高叫:“万万不可啊,陛下!”

慕容澈的眼光缓缓、缓缓投向她脚边,再顺着她凌乱的衣衫、颤抖的袍袖向上滑,最后落在那张写满惊慌的雅丽秀致的脸上——多么像!他想,她和她的妹妹多么相像,连家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心肝。

他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虚情假意了那么久,他真的累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过他,气势咄咄逼人:“臣妾求万岁了!今日是……今日是臣妾的好日子,是陛下大婚的头一天,陛下要和……要和臣妾的妹妹比武,等七日大婚礼成之后可好?喜期妄动刀兵,大不祥啊!”

一旁早急得团团转的连铉,此时像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绳,忙不迭附和:“是,是!皇后娘娘说的是,求陛下三思!”

宣佑帝静立片刻,终于伸出手,仿佛想要搀她起身。长安高悬的心落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满眼都是欣喜……他笑着,始终笑着,温柔如水,温柔的就像昨夜、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长久、长久地凝望了一眼,长安回给他一个微笑,刚想开口说话,面前人的笑容却如变戏法般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力,她的身子已猛飞出去,直直撞上几步外立着的鎏金瑞鹤铜熏炉。

一时间焦炭乱滚,香灰满天,细碎的火星扑在手上脸上,痛入骨髓。耳中不知是谁连声惊呼,以及皇帝陛下那冷若冰霜的命令:“来人,扶娘娘回两仪宫更衣。”

——恰在这时,廊下内监跪禀:“回万岁,宝器已请至。”

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连长安瘫坐于地,裙摆烫出数个破洞,一头一身狼藉。忙忙拥进来两三个内监宫女,连家陪嫁给她的四姝却不见踪影,他们搀扶她起身,低声下气劝道:“娘娘请起驾吧……”

长安怀中猛地生出犟性,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当日,在绣房里一针一线满怀倔强的时光。她咬紧银牙,断然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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