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2/180页
——人人都这样说,唯有长安冷笑。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担心到夜夜辗转反侧:她连长安凭什么如此幸运?凭什么他的目光穿越那么多胭粉红妆,最终竟会落在自己身上?每当如此,她便偷偷下床,从外间柜角摸出小心藏在那里的火石和蜡烛头,点燃一盏微弱火苗。
他叮嘱过她,每一次的信卷看过之后,必须烧毁不留痕迹。北齐的民风虽不如南晋那样礼教森严规矩繁多,可“私相授受”传出去毕竟不怎么好听。何况他是皇帝,是一朝天子,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带一张深不可测的面具,他写给她的那些话,只能告诉她一个人听。
她明白;这些她全都明白。故而她每一次每一次都谨小慎微,在反复诵读直至将信上的话语全数背诵下来之后,便将纸细细撕成极小极小的碎片,放在极小极小的蜡烛上一片片燃尽。可……她怎么能?怎么能把自己这辈子最最心爱的一件生辰礼物活生生撕碎,活生生烧毁?那还不如索性放火烧了她的心。
长安就着那一点一滴的渺小火焰,痴痴望着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八个字就像是他飞扬的眉、明亮的眼,就像他大笑着的样子,她总是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他让她信他,她便信他。果然,果然。在连怀箴的美梦正到沉酣之时,宫中的玉册终于送进府来,他们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上头写着的怎会是那不得宠的庶女的名字?
——公主殿下,当您将我唤去,交代下一大堆绣活的时候,可曾想到如今?
——当我从早到晚枯坐在绣房里,一针复一针直至手腕酸软,两眼枯焦……这一天我从不敢真正相信……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是谁,为了谁?
那一天,他承诺她“朕若得卿,生不二色”的那一天;她犹豫到半夜最终决定冒险留下这封信的那一天,她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答。
也是不多不少八个字,倾注她所有勇气,所有痛恨,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作者有话要说:青铮大人曾有《嫁衣》、《死水》两篇,六载之前为之惊艳倾倒。谨以此名纪念引我走上码字之路的唯一一个偶像。
【〇二】莲印
门外的仆妇婢女一层一层跪满,长安依然端坐绣房,重新支起一架新的绣棚,做针线。她依然做的细致而缓慢,她急什么呢?现在终于轮到别人着急的时候。
一个穿淡淡鹅黄衫子的十六七岁少女自前院气鼓鼓而至,满地的人见了她,忙不迭膝行几步,让出一条道来。她眼睛望着天,径直走到绣房门外,也不拜、也不跪,只朗声叫:“大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言辞虽妥当,可语气中实在没有半分恭敬之意。
长安知她是怀箴的心腹丫鬟流苏,是府里实打实的副小姐,最出挑不过的人物。入能端茶倒水,出能骑马射箭,跟着怀箴,在莲花军中也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领,有的是手段。她不怕她的手段,她以不变应万变。
流苏见里头无声无息,微微皱了眉。也亏得是她,比等闲下人泼辣十倍,只待片刻,也不唤第二声,便抬手狠狠砸在门板上,口中高喊:“连长安,你在里头装死是没有用的,滚出来!”
两旁跪着的人都给唬得跳起,忙不迭去拉;流苏回头狠瞪,将她们瞪得身子一缩。
“噤声……姑娘,噤声!大小姐是贵人,万万……不敢的……”有人小声劝。
流苏冷笑:“贵人?什么贵人。你当那瞎了眼的皇帝真的看上她了?皇帝怕我们连家,又不敢不讨好我们连家,他没胆子娶小姐,才拣了这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野种凑数!”
流苏快人快语,早连珠炮般将一串子话吐出来,众人见她越发没遮拦,已不只是惊讶,个个脸上变了色,连劝都忘了。人群中忽有谁咳嗽一声,某位始终跪着巍峨不动的妇人开了口,声音不高,却不怒而威:“流苏,这些话,哪是我们下人说的?”
小丫头犹不服气,哼一声:“难道就由得她小人得志,在这里大摆皇后娘娘的谱?难不成叫老爷夫人亲自来求她,她才肯出这个门?连家现下到了生死存亡,她还……”
“住嘴!”妇人眼中精光一长,厉喝出声,径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虽是老爷故旧遗孤,身份不同,老爷夫人疼你多些,可下人就是下人,‘我们连家’这四个字,你怎配说出口?”
小丫头知她身份要紧,不敢发作,只辩驳道:“郑嫂子,我虽不姓连,但老爷夫人自小养我育我,我这条命是打定主意给了连家,我为什么说不得?”
妇人无意和她斗嘴,早已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若有‘白莲印’,或是夫人做主将你送了老爷做侧室,那时候我们称一声‘何姨娘’,自然就说得了。”
流苏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虽想分辨自己绝无攀附之心,可侧室姨娘之类的浑话,小姑娘家毕竟说不出口。只有呆立当地,呼呼喘气而已。
便在此时,绣房的门缓缓开启,长安静立在一片黄昏朦胧之中。她看也不看兀自气不过的流苏,只对郑氏见了半礼,口中道:“掌库娘子,长安原不知您来了。”
郑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一个头,方才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浮尘,并无特别表情,只道:“大小姐,老爷夫人请您前院叙话。”
长安摇摇头:“我哭着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年一年不肯见我,今日却要见我,已没意思了。”
郑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小姐,您虽身子骨弱练不得武,可打小就聪敏,心里很能拿主意。我素来如何,想您也略知一二。”
长安颔首,肃然答:“郑嫂子向来待我不薄,长安一辈子都不敢忘。”
郑氏续道:“那便请小姐看在一点旧日情分上,跟我去吧。去见了老爷夫人谈过了,再回来也不妨的……”
长安断然摇头:“我说了,大人若坚持不肯让我娘的牌位进连家宗祠,我与他们便没有什么可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