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40/180页


【二二】日初升

叶洲弃她而去,连长安心内实在痛如刀割。但凭着胸中一股硬气,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勉力套上马车;也不辨方向,便摸着黑咬牙驭马奔行——宁肯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也胜过留在原地伤心绝望——自小到大,她实在已等待得太久、顾虑得太多、忍耐得太辛苦,这条命根本是从上天的指缝间抢出来的,她绝不愿再次重蹈覆辙。

论志气,连长安决计是不缺的。可毕竟自小生长在驸马府中,哪里懂得驾车之术?加之气虚体弱,奔着奔着便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缰绳自手里不住滑脱出去。她本就外柔内刚,又遭逢大变,性子越发偏激执拗。既打定了主意,就是明知前头是个“死”字,也宁死不会回头了。

车前套着的枣红马驯得极熟,见主人不拘它,乐得撒开四蹄埋头乱跑。连长安起初还徒劳地努力控制方向,后来索性松开手,眼睛定定望着四周不断倒退的、深深浅浅的黑色,唇边带出一弯苦笑,叹息道:“马儿,你若有想去的地方,那便去吧……”

——朗朗乾坤,茫茫天地,我能去向何处?

——去向何处……都是一样的。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光渐白,马儿放缓了步伐,曳着蹄子慢悠悠向前踱,一路走,一路垂下头啃草叶子吃。连长安裹紧衣袍,半倚在车厢上,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刮过身畔的野风之中,竟忽然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荒山野岭,怎会有人?她猛地睁开眼,瞬间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慌忙去扯马缰,想驾着车子远远避开,可谁知那马竟突然精神抖擞,昂首啡啡长嘶一声,便向着人声来处疾奔过去。连长安暗叫不妙,满心惶急,可人在车上颠簸不定,勉强维持平衡已然不易,真真是身不由己。任凭她使尽全身解数,马儿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卯定了那个方位纵蹄如飞。

星星点点篝火的明辉从天边鱼肚青的底色上次第浮现,原来是块颇大的宿营场——说时迟,那时快,连长安还未看清,马车已然奔近,她无计可施,只得一面死死扯住缰绳,一面缩着头尖声惊呼。营地上的人们想是方从睡梦中醒来,异状又发生得如此突兀,根本来不及辨明是非曲折,只是匆忙避让,四散而逃。

一时间男女老幼、粗细高低,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充斥在她四周,又飞快地被呼啸的风统统席卷了去——语言音调统统怪异,连长安一句也听不明白。

几乎是眨眼功夫,马车已冲出了营地;驾车的枣红马依旧疯一般向前狂奔。想是不巧碾到了大块的石头,整辆车子猛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连带着长安也被甩起来又落下去,额头磕在了车框上,疼得一阵眩晕——更要命的是,缰绳从手中飞了出去,幽晞里但见一道灰色的绳影,随着马鬃狂舞的韵律上下翻飞。

车毁人亡就在眼前,危急关头,连长安忽觉脚下踏板重重一沉,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条手臂及时伸向她,牢牢挽住她的腰;而那条马缰更是变戏法儿般跑了回来,正攥在双粗大的手里,猛力勒紧!

转瞬之间,连长安已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委实是惊骇交加魂飞魄散。此时唯剩求生的本能,下意识抱紧身畔唯一的浮木,闭目缩肩,耳中但听得咚咚鼓响合着风声呼啸……许久之后,直到马车渐渐平稳、渐渐停了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鼓声是自己的心跳;原来自己……竟和个陌生人抱在了一处。

她心念一动,连忙放手,那人却不肯松,反用力搂得更紧。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四周朦朦胧胧的,连长安一抬头,只看见极近处一双如星亮眼,一口雪白的牙。她心头莫名慌乱起来,连忙挣扎,身边人大笑一声,抽回了胳膊,口中叽里咕噜倒出一连串话——见她没有反应,微微皱眉,又用稍有些生涩的汉话重复道:“它一个孤孤单单,想伴儿了。”

“谁?他在说谁?”长安不禁茫然,还待说什么,却见那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以口作哨,清啸起来。

那啸声发自人身,却利如尖铁,箭一般直刺云霄。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钥匙,豁然打开清晨金红色的门扉。远处大团乌云裹着雷鸣奔近,越来越近,整个苍穹与大地以一种魔幻般的速度轮转起来,黑夜飞一般退散,白昼铺天盖地袭来——终于,初生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尘土,映出其间数十匹骏马矫健如龙的英姿。

此情此景,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如此奔腾杂沓!如此气势磅礴!从朝阳升起之地如潮般涌来,分明不足百数,却仿佛有万万千千。

那人见她怔,也不理会,不由分说扶她下了车;自己则走上前去,解开缚在车辕上的枣红马。那马儿见了马群,本就躁动不安,此刻脱了缰,更不逗留,早飞一般奔了过去,很快便汇入大队之中。

那人口中的哨音一变,马群冲至近前、渐渐止步,围着二人三三两两散开。他双臂当胸环抱,笑吟吟看着它们在不远处追逐、嬉戏、撒欢……忽然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对连长安道:“我说得对,是吧?它知道它们在这里,它就是想要一个伴儿。”

那时候旭日方升,全世界的灿烂阳光都尽情挥洒在他一人身上。

——没错,当然。就连区区牲畜都明白孤苦无依的滋味;都想要寻找可以并驾齐驱、驰骋万里的同伴……她当然明白。

***

在那个拂晓,在连长安九死一生险些丢掉小命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误闯入的是怎么样一片营地。那个在危急关头对她施以援手的驭马人,统共只向她丢下了两句话,便跳上一匹尚未配上鞍桥、背脊□的马,以不可思议的骑术迎着朝阳、大笑着跑开去。在他身后,啸声悠长,马群不约而同昂起头来,天地间一片嘶鸣。

——连长安呆呆望着他跑远,身边只剩下没有马匹、瘫倒在地上的破马车。

她隐约猜到了,她猜得没错。她遇到了胡人。

“胡人”这个词,是对长城外异民族的统称,他们之所以甘冒奇险翻山越岭来到雁门以南,只是为了用自己养的牛羊马匹换些汉人的粮食用品,来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严冬。

——换句话说,他们是做走私买卖的胡商。

胡人中数匈奴最为强大,鼎盛时曾占据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匈奴内部分为诸多部族,部族间经常因牛羊牧场发生争端,内乱频仍。百年以前,实力最强的阿衍部首领一统草原,即位为“单于”,率领各部族一致对外,匈奴因此迅速坐大,渐成大齐北方边陲心腹之患。历代齐帝一方面仰仗长城之险,依靠连家等世袭门阀的助力阻挡外敌;另一方面还送去宗室女和亲,并开放榷场贸易——如此恩威并施之下,总算是勉强控制住这个不友好的邻居。

距今十载之前,膝下单薄的上一代匈奴单于英年亡故,身后只遗下一个幼子,麾下各部族分崩离析,纷纷离开被尊称为“黄金家族”的阿衍部,分散各地,自立为王。如此一来内耗严重,无论是声势还是战力,匈奴全都大不如前。大齐趁机以胡制胡、连拉带打,扶持那名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位单于,名义上是尊立“黄金家族”的正统,其实不过是养了一个年年朝贡的属国头领,一只大齐喂大的狗崽子罢了。

有了这听话的傀儡以及最好的屏障,北方战线果然日渐安稳。十年间小摩擦虽屡有发生,毕竟没有真正要命的刀兵之祸,久而久之,大齐不免渐生轻蔑之心,除了兵刃火药等个别禁物之外,对民间等闲货品的交易早已睁只眼闭只眼。于是雁门关南北衍生出大批走私商人,穿梭往来形成一条条暗地里川流不息的商路——其中,以汉人及胡汉混血儿居多;像连长安这一次遇到的、几乎纯由胡人组成的商队,十分少见。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对此时的长安来讲,异族绝对有它莫大的好处。至少他们不会把大齐的敕令放在心上;他们根本不关心大齐倾举国之力正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整片土地上费心捉拿着什么人;无论是“大齐皇后”还是“最后的白莲”,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

——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远比利益冲突的同胞安全许多,至少他们没有理由害她,这就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从知悉他们身份的那一刻起,连长安便决定了要留在这些人中间。她孤身一个浪迹天涯总不是办法,若有这层身份作掩护,无论想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于是她费尽心思,几乎是一个一个攀谈,向他们讲述自己不幸遭遇强盗好容易才孤身逃出虎穴的悲惨经历,恳求他们收留。那些胡商长久来往于长城内外,多少都会说些汉话,可他们看向她的目光里始终都是狐疑,总是摇头不语。

从平明时分一直到胡商们吃过早饭准备动身,这段时间内连长安足足碰了不下二十次一模一样的软钉子。她气得直咬牙,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在营地中东游西逛,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忙向一位四十许岁、皮肤粗黑的胡妇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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