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42/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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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洲带着连长安穿行在群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二人分别之处,其实已接近雁门关口。凛冬将至,塞下苦寒,此地本应荒凉萧索鲜有人迹,也是连长安运气极好,竟然让她碰见了一群赶往关内“榷场”的胡人。
“榷场”这个词由来已久,本是大齐朝廷指定的官商与外族做买卖的特别地点。多建在塞外,就像是个小小堡垒,平常是四门紧闭的,只在特定季节特定时日才会开放买卖。可到了如今,除却寥寥无几的官办榷场外,私底下的交易地早多如雨后春笋,只不过商人们各有各的联络方式,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平素不为人知罢了。
榷场开放的季节一般都在秋天,可时下已然是初冬了,说起来这又与她脱不开关系。只因为今年齐帝大婚,迎娶豪族连氏之女,紧接着又异变突生,广袤大地一片风声鹤唳。商人们的生意前所未有的难做,赚多少银子也不如自己的命贵重,因而大多数都打定了主意放弃今年,但求安稳――汉人们少了毛皮牛羊,不过是冬天过得紧巴些罢了,熬一熬就过去;可胡人们没了粮食,没了食盐铁锅乃至针头线脑,却是万万的不便,没奈何,他们也只得反客为主,甘冒奇险循着崇山峻岭间的隐蔽小路潜了过来,便耽搁到如今。
连长安在商队中慢慢混得熟了,胡人们入夜围在火堆旁闲话之时,从不避她。甚至有几个好事的还特地跑来问些流言蜚语:“听说你们的单于杀了左贤王一家,闹得天下大乱,是不是?他不是才娶了左贤王的女儿做阏氏吗?那就是一家人了啊!你们汉人的道理还真是奇怪呢……”
每每此时,连长安总觉得恍若隔世。
她知道在这些胡人的话语里,“单于”就是帝王,“左贤王”就是仅次于皇帝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阏氏”则是帝王的正妻――她知道他们津津乐道、当成异闻来咀嚼的,正是不久之前的自己。
真的是……自己吗?她紧紧抱住胸口,不让怀中不住咆哮的“过去”挣脱枷锁冲出来。每每有人这样问,她便稀里糊涂敷衍两句打发他们去,她拼命将此刻的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生生拽离,远远逃开;逃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现在姓常名安;她此刻并不是白莲……还不是时候……
“……‘常’姑娘,你有什么打算啊?”到达榷场之后,各家各户忙于搭起帐篷,整顿行李,准备开张;连长安则倾力投入针线活计,额仑娘一边欣赏着她做出的那几件成品啧啧赞叹,一边随口问道。
“打算?”长安一呆,恍惚笑了,许久,茫然摇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总之先避一避风头,养好身子再说。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总有一天她一定要报仇雪恨――但现下……现下首先要努力活下去。
额仑娘见她那模样,立时喜不自胜,连忙劝道:“你要是暂时没什么想法,不如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们换好了货便回关外去,凭你的手艺,在咱们部里立足,一点不难的。”
……雁门关外么?去……胡人的国度?
仿佛中了邪,听到这个提议,连长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若出了雁门关,他……他还找得到我吗?”
指尖忽然剧痛,竟是一失手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连长安连忙将手指放进口中吸吮……她几乎以为她忘了;离开这么久,她第一次想到了叶洲。
――他不欠她的,她却欠他的;有一日她定会偿还他。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声道:“额仑娘,我猎了只肥狍子,烤着大家尝尝,喷香呢!就等你们了。”
额仑娘飞快瞟了长安两眼,诡秘一笑,眉眼弯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悄声道:“是扎格尔来啦,你还不快出去?”
连长安立时从恍惚中收回思绪,简直哭笑不得。扎格尔便是初来乍到险些酿成大祸之时,救她一命的青年。胡人远比汉人直截了当,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自她留在了商队中,他便隔三差五以各种理由跑了来,长安就是再驽钝十倍,也不难明白他的心思。
――可她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她从今往后的人生之中,根本没有留给情爱一分余地。
“额仑娘,今儿个再赶赶,这块皮子就能做完了……”她苦着脸,推脱道。
谁料那胡妇一伸手,早将她手中做了多半的毛领子夺了去;粗糙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儿:“什么大事!可不差这一阵,就是不做也使得。扎格尔喜欢你呢,他是个好小伙子,快去快去!”
连长安眼见误会愈深,真真无奈之极,看来现下不把事情说个清楚透彻,往后只有越来越麻烦。她思索片刻,已打定主意,叹息一声,正色道:“额仑娘,不瞒您说,我已……有了婚约。”
额仑娘果然讶异,问道:“那你男人呢?”
连长安心中一颤,咬牙回答:“他……他因为某件变故……死了。”
额仑娘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那就好办,不碍事的。反正他活着也不见得比扎格尔更好。”
连长安双目圆睁,真真是无话可说。
额仑娘忽而提高嗓子,对帐外喊道:“扎格尔,你先回去吧!我和‘常’姑娘一会儿就到!”
传进来的声音果然轻快的仿佛要飘起来:“好,额仑娘,一言为定!我可留着狍子腿等你们啊!”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了,额仑娘回过头来,对连长安道:“听我一句话,‘常’姑娘。长生天给女人心,给男人胆子;给女人羽毛一样的巧手,给男人铁一样的胳膊,为的是什么?就是让男人女人在一处的;就是让男人女人互相依靠的!你现在还年轻,你不懂得;等你有一天明白了,一晚上一晚上独个儿睡着,就是裹着再好的毛皮也暖和不过来呢!”
连长安起初还怔怔听着,可听到后来“独自睡”云云,猛然醒悟过来,一张俏脸瞬间通红,烧得发烫。她恼恨额仑娘擅自替她做主,更恼恨她言语无状,心下又羞又气,偏偏梗着脖子想不出半句应答的话。末了,好容易才硬生生挤出一句:“为什么?你不就是独自一个人?偏把我想成那种……那种……我就不能跟你一个样?”
额仑娘哈哈大笑,满脸都是自得:“我?我嫁过三个响当当的汉子,我生了四个硬邦邦的儿子。我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要不是我家小子和扎格尔是好安达,我从他还没马鞍高的时候就看着他长大,我还真想和你争争看呢!”
【二四】胡儿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对额仑娘的说辞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能苟同,连长安终究还是去了――从始至终,一直冷着一张脸。
她自觉态度足够敬而远之,足够立场鲜明;稍有点眼色,早该嗅出空气里浓浓的“拒绝”的味道。只可惜胡汉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她的锦囊妙计到头来全都变成了想当然。她越是冷,越是逃,越是不理不睬,扎格尔反而贴得紧紧的,半步不离,叫连长安一想起来就头痛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