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44/180页
又是这样一首苍凉而悠远的歌,不止三四个人,而是许多许多声音用汉话同声唱和——可是,无论多少人,也压不住扎格尔那出类拔萃的嗓音。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由衷艳羡他们的无忧无虑,艳羡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几乎连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这快乐的氛围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快乐的能力?她本以为自那日起,人生已彻底变色;执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呢……
……真奇怪,都这么晚了,额仑娘怎么还不回来?
连长安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一条旧皮袍,在萦绕不绝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宫,只不过身上再不是沉重繁冗的钿钗礼衣,头上也没有横七竖八簪满金凤银鸾。她一身短袍,翻领、对巾、窄袖,长及脚踝的束腰裙,头上戴顶插着鲜艳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胡人女孩儿。
在梦里,她无牵无挂无伤无痛;她非常非常快乐轻松。
歌声再起,洒满阳光的美梦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门侧的西配殿中,原来那歌儿竟是从垂死的小叶口中缓缓溢出来的,她一边唱着,一边缓缓断气……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连长安猛地惊醒,直挺挺坐起身来,汗重衣衫。
帐篷外已然万籁俱寂,欢宴散了么?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当初又何必聚呢?既然注定失去、注定绝望,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得到、让她满怀瑰丽幻想?
连长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叶死在她眼前,她曾以这清晰深刻的死亡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泪。在那之后,无论是面对着深爱之极也深恨之极的人儿,还是面对着被丢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坚守着这个誓言。可是现在,她竟被这柔软的毫无威力的歌声直击内心;她险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连长安背负着无数人的血泪性命,连长安背负着沉重地足以将她生生压垮的“过去”;那个快乐的随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她独坐半晌,喟然长叹。湿透的衣裳隐隐透出寒意;她猛地一个冷颤,连忙躺倒,将皮裘拉高,一直盖到脖颈。
便在这时,一阵冷风吹入,营帐掀开一条缝儿,有人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擦过地面的牛皮靴子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也不难辨认的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人!
【二五】风雷动
作者有话要说:红果果的“床”戏,嘿嘿……
连长安一动不敢动,右手伸在怀里,紧紧握住一把牛骨柄的短刀。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身在这群异族之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并非什么正经兵刃,只是胡人们割肉大啖时所用的食器,连长安来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待身子稍稍恢复,她便向额仑娘自告奋勇帮衬炊事,每一夜餐后都借着收拾扫尾的机会,将这刀偷出来藏在身上,等天亮时再赶在早炊前放回原位——不揣着它,她万万不敢阖眼。
对于即将发生的某些危机,她更是准备了许久去应对,只不过……预备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害怕的。
——害怕……吗?我本就不是无所畏惧手段凌厉的豪杰,我拥有的只是坚韧;我终究不是连怀箴……我的确无法止住这份恐惧,但我也绝不会被这恐惧压垮掉!
从外头进来的登徒子显然有了醉意,还未走到连长安跟前,她已嗅到一股强烈的马奶酒的气息。她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努力维持和缓的呼吸。那人静立片刻,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状,慢悠悠俯下身去,顺着地上铺的毛毡一路摸到她脚边……然后,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
连长安用三根手指缓缓将刀鞘推开一条缝隙,指尖触到了内里冰凉的刃,刺骨寒。
黑暗里“噗”的一声轻响,是厚重的皮袍落在了铺着羊毡的地上。连长安手里的匕首已然无声无息拔出了一半,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炸裂开来——她只等他扑上前……他只要胆敢碰她一根手指,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去陪葬!
她怕什么?难道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么?
***
外间虽是夜晚,毕竟还有营火的余晖,还有头顶星月些许的光。扎格尔掀开帐子走进来,只觉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子里的酒意一阵一阵上涌,烧得皮肤火烫——也许这是酒的关系,也许根本就是无法压抑的狂喜——待目光终于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他隐约看清自己送来的雪豹皮正好端端摆在帐子的另一边。在那个瞬间,扎格尔只觉身子一轻,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祝祷,感谢万能万有、广大慈悲的长生天。
他喜欢她;他从不待见娇滴滴的汉家女子,可是她完全不一样。当她灰头土脸出现在营地里,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见半分卑躬屈膝的时候,她着实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故老相传的歌谣里说: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她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知道她在何方……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清晨,他见马儿们被拴得狠了,着实可怜,便早早起来将他们松开,无拘无束好一阵尽兴奔跑……然后旭日初升,光华灿烂;仿佛是个奇迹,她出现了。
可惜她不是马背上养大的草原红妆,他不能直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甩得鞭子我能拉开硬弓,我还会夜夜在你帐外弹奏东耶琴——所以,请你牵着你的牛羊跟我走吧,我最心爱的姑娘……”
汉人多如牛毛的臭规矩他约略知道,他若真的这样做,除了把她吓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左右为难,他辗转反侧,鄂尔浑河畔大名鼎鼎的扎格尔阿衍总算也踢到了铁板。他实在忍耐不住,他满怀都是相思的苦;只有额仑娘满布沟壑的老脸笑成一朵花:“祁连山里硬得连刀都砍不动的冰疙瘩,一烤火就化了……你担心什么?”
额仑娘是个人精,她的话他多少有三分信。于是他心存侥幸,真的送了“达挈”给她,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干脆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