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76/180页
“哪能呢!”刘二急急摆手,“您老虽然不做太史令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啊!这粗活我们这些粗人干就好……”
说着,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对,扛着柴禾就进了门。
院中的景象着实比屋外还要破败些,两串苞米挂在墙上,旁边是蜿蜒的枯死的树藤。刘二见了忍不住暗暗叹口气,将柴禾卸下来,仔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安置妥当正要转身离去,那丛生的枯藤之后忽有什么东西一动,倒把刘二唬了一跳;他大着胆子抽了根柴禾拨开树藤枯草,只见一个人蜷在那里,身上穿着瞧不出颜色的破衣,沾满了尘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黄黄紫紫的液体。
――当他的目光从衣服移到那人□的手背上之时,是货真价实地跳了起来;柴禾也踢飞了,人还差点绊了一跤,刘二就伴着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径直冲进了内堂,口中大叫:“连太史,院子里有个……有个大麻风!”
老者正从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只小小的布包。听见他的叫声直起腰来,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只是道:“刘兄弟,那不是大麻风,只是个……只是个无处容身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他身上烂成那样……”
“他是生了毒疮,但不会过了人去的,你放心吧。”
刘二向身后狠望了好几眼,仿佛害怕那个浑身恶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着他冲进来似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安定心神,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连太史,听刘二我一句话,您是个善心的大家都知道,但这种……这种人还是让他死了算了,活着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容春风:“我省得,多谢刘兄弟。”
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布包,从里头拈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劳烦您了,这是柴钱。”
刘二摇手不迭:“几根草棍,当不得什么,太史大人您收着、收着……要我说您也多吃几碗饭,又见瘦了……我家里还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来……”
连太史终究还是把铜钱硬塞了过去,只道:“不必。”
刘二勉为其难收了钱,终究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摆在案台上;憨厚地笑道:“这个给您,过年呢……”
说着,仿佛害怕再被拒绝;他草草作了个揖,飞快地出门,就此扬长而去。
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
连太史不动声色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问题:“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大明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大明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了疯;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作中御府总管太监,那可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