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81/180页
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也爱她。
也许部族里的人全都听说了“塔格丽要来”的消息,当连长安骑马踏入营地的时候,他们陆续从大大小小的毡包中钻出,立刻认出了她。一时间,男女老幼统统围拢上前,七嘴八舌的对她说话,送她礼物,甚至还争先恐后拉她去做客。
在连长安还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她已经被无数陌生人的热情彻底淹没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为了迎接最尊贵的客人,部族里举行了“阿穆达”。这个胡语词汇扎格尔谈到过许多次了,连长安并不陌生。“阿穆达”是草原的节日,是赛会,也是狂欢。
营地中心一片硕大的空场里,胡地青年解开皮袍的带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围成一圈扑跤为戏;稍远的地方,则是骑在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们卷起的滚滚烟尘。四处都是喧嚣,四处都是欢笑。连长安忍不住跳下马背,展目遥望;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打开,将她无声无息揽在怀里,始终遍寻不见的扎格尔竟又突然出现了,在她耳边吹着气,低声说道:“喜欢么?从此这就是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连长安的肩膀难以察觉的轻轻一颤,随即渐渐放松,任凭自己陷入他宽阔雄厚的气息之中。她已经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甚至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软弱。她贪恋他的温暖沉溺他的依靠,简直想窝在他双臂之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昏天黑地睡过去好了,一直睡到天荒地老。
――连长安在扎格尔怀里缓缓闭上眼,耳中听着草原的风吹动他发梢金铃的细碎轻响……正如她不久前对柳城说的那样,自己因情自误,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是个“情种”……那么,真的爱么?不爱么?究竟是被他吸引了?还是仅仅感动、仅仅想找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也许她曾经自以为清楚笃定,可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风下温柔地动摇。
“……睡着了?”扎格尔的笑声越发低沉,“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连长安瞬间睁开眼,满脸羞赧,努力想要挣出他的怀抱。
扎格尔却不肯放手,反拉着她爬上马背,左臂牢牢锁住她的腰:“走,带你看看赫雅朵替咱们准备的帐子。”
连长安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是‘咱们’……”
扎格尔坐在她身后,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扑扇,整个人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心中一动,再难抑制,竟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用细不可闻地声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谁是‘咱们’,晚上就知道。”
连长安实在被这个呵呵笑的厚脸皮家伙闹地没办法,想要冷着脸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来?像所有陷入此种境地的男女一样,他们只是颠三倒四地斗着嘴,百无聊赖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就这样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温驯的马儿负着两人,于枯草间拽着蹄子缓缓行走――急什么呢?太阳还未落下,黑夜还未到来;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爱的女人,谁也不会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为什么,连长安忽然随口问道:“你们总在说的‘赫雅朵’……那是谁?”
她本有没期待任何答案,她对这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丝毫兴趣;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暧昧的情形之下,扎格尔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总该找点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后她便听见了他的回答――简单至极、不容错辨,甚至不带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还以为额伦娘告诉你了呢,她是我的阏氏啊。”
【四一】霹雳弦惊
连长安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奇迹般的,那个词在心底如火花般炸开的瞬间,她并没有伤痛,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哀愁与惊恐都没有。就像是脚下一空从半空坠落,陷入大片透明黏稠的泥海――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反应都被绑缚,身体遇到重重阻力,甚至连呼吸也变得逼仄艰难起来。
――她再一次眨眼,想问句什么;可张开口却莫名失了声。
扎格尔显然对自己方才泄露的消息毫不在意,见她不再追问,便娴熟地移开了话题。他谈论赛马、射箭和歌谣,谈论部族、习俗与祖先……也许还提及了别的其他东西,但连长安此刻浑然像是个全身都是眼儿的空陶罐,声音从一侧传入便从其他孔洞飞快地消失掉――她全都听见了,却一点也没有听清,躯壳中盛满了仅余的空旷的回音。
扎格尔终于回到久别的故土,从没有如今天这般兴致昂扬,侃侃而谈,只恨不得将自己为之骄傲的一切统统掏出来与心爱的女人共享;连长安的心却在混沌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骑在马上极努力、极努力地维持平衡,只觉胸口阵阵抽紧。
――他对她说想与她在一起,却从来也没有说过,只和她在一起,不是么?既然他不曾骗她,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难道……不是么?
――他不曾骗她,只是有些事情有意无意瞒着她;可自己不是一样?她也在瞒着他,在利用他,她一直都在利用他,现在不是正好?她再也不用觉得良心不安了……
――她自认不是“情种”,原来他也不是“情种”;说到底,寄人篱下的自己,彼此彼此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底气去问一句“为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走着,信马由缰。连长安自顾自的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混乱偏激,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脸孔上却始终结着一层霜;若不是极了解她、极亲密的人儿,根本瞧不出她的异状……忽然,也不知讲到了什么,扎格尔纵声大笑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前仰后合难以自制;连长安猛地从自己的世界中挣脱,她很想勉强自己跟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怎么了,长安?”他回过头满脸无辜地问,“你这几天总是怪怪的。”
连长安强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她很怕很怕自己一旦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不争气的眼泪便会一股脑滚落下来。“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咬紧牙关,暗暗笃定,“决不能、决不能任软弱掌控了自己,连最后的自制力也丢失掉;徒惹人笑,白让他小觑了去――白让所有人小觑了去!这有什么呢?我经历过的险境遭遇过的痛苦,远比这强烈一百一千倍,可我全都挺下来……我是‘白莲’啊,‘白莲’之主是不会哭的!”
扎格尔见她板着一张俏脸不言不语,不由挠了挠头,他全没想到她已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只顾拼命回忆之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可是他只不过是在夸赞草原、夸赞星空、夸赞他们匈奴的好男儿与好女子啊,这些难道也会触及她的逆鳞?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阿衍部的塔索不由嘟囔道:“怎么又突然这样了呢?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这倒让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分明长得那样好看,脾气却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儿……”
若在往常,这不过是句逗她开心的玩笑话;连长安说不定还会满脸羞红回啐道:“你才像石头冰块!”然后扎格尔正可以捉住她作势打来的粉拳,将她揽在怀中,静静享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甜美时光……可此情此景之下,娜鲁夏塔格丽早已草木皆兵,显然是委屈极了,也气恼极了,小脸骤然煞白一片,整个人都剧烈地战栗起来。
她几乎是在吼了:“你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凭什么还招惹我!凭什么!”
扎格尔的逻辑真的经不起这样的突兀转折,整个人都呆住了。分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只觉得惊诧,又因为太过惊诧而忍不住微微感到好笑。
笑容的确是件奇妙东西,至少它可以掩饰尴尬;于是他真的笑了:“长安,别闹……”
他的笑容令她越发愤怒;仿佛一颗火星儿落进柴堆里,愤怒十倍百倍的炸开――他还笑得出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已笃定她孤立无援,他已笃定她软弱可欺,他已笃定自己将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了,是不是?
――她信他,她是信他才跟他不远千里到北方荒凉的草原上来的,他好不容易教她找回了“信任”二字,可他……就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