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全集Zei8.com》第77/169页


“师傅教训我的话,我还记得清楚。末了曾拿出六十两银子来,是说给我做回四川的路费。

唉,师傅也真是糊涂了,特地传授我的道法做甚么?从云南到四川这一点儿路,只一遁便到了,用得着甚么路费。我那次下山回四川去,原是想一路风光些,才弄钱置办行装,好大模大样的回家乡,使人家知道我在外并不落寞。于今发了财回来,并不是我不能借遁,顷刻千里。师傅大约是误会了,以为若不拿这六十两银子给我,又怕我仍蹈故辙,用道法去搬运人家的银钱。其实我刚才受了师傅的教训,以后总得敛迹一点。师傅虽说不要我做徒弟了,然我既相从师傅几年,又学了师傅这们多法术,师傅又何能真个不要我做徒弟呢?

“我这回略施小技,劫了三十多万饷银,师傅就吓得这个样子,说得受祖师的责罚。若师傅真个不要我做徒弟,以后不管我了,我一旦没有管束的人,岂不为所欲为,更要闹出乱子来吗?

我无论到甚么时候,闹出了乱子,师傅终究脱不了干系。可见得师傅不要我做徒弟的话,不过故意是这们说了恐吓我的。嗄,嗄,师傅拿这话来恐吓我,那知道我的法术既已学成,便如愿已走了。巴不得没有师傅,倒少一个管束我的人。人生在世,能活多少年?辛辛苦苦的,修炼了法术干甚么?不趁这年纪不大,身体未衰的时候,仗着法术快乐快乐,岂不成了一个呆子?师傅说不论有多大道行的人,从来都不敢劫饷银,大概因饷银是皇家的,来头太大,所以不敢动手。我此时只须拿定一个主意,凡事等打听明白了,确实没有大来头,不会有后患的再做。我从下山起,到劫饷银止,中间也不知用法术搬运了人家多少银两,放火烧了多少人家房屋,并不见师傅前来责骂我不该。可见得那些小事,是不甚要紧的。我千不该,万不该想发大横财,才弄出这乱子来。

此后若再不知道谨慎,再累得师傅受责罚,也就太无味了。”

戴福成心里如此胡思乱想,自以为拿定的主意不错,从此没有管束的人,更好作恶了。心里既这们着想,自然不觉高兴起来。勉强挣扎了几下,虽有些觉着吃力,然毕竟坐了起来。低头看那包银子,还在地下,随伸手拾起,揣入怀中。猛然想起坐在石上的童子,忙回头看时,只见那童子正垂眉合目,盘膝而坐,仿佛不知道有人在他面前的样子。

此时戴福成正觉肚中有些饥饿了,暗自好笑道:“原来我是肚中饿了,怪道睡得背痛,四肢不得气力。”遂立起身,向那童子说道:“没请教师弟贵姓大名?”童子只当没听得。戴福成也不怪,仍陪着笑说道;“对不起师弟,师弟正在用功的时陕,愚兄本不应该多言分你的神。不过此时又当别论,师尊在这里教训我的时候,师弟也在跟前。我于今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师弟这里必有干粮,千万求师弟分给我一点儿充充饥,我还有话问师弟。”童子听了这话,才慢慢的睁开眼来,点了点头说道:“这瓦罐里有干粮,请师兄随便用些罢。”说毕,又将眼合上了。

戴福成取了些干粮吃下去,顿时精神振作起来,不禁暗自安慰道:“果然是因饿得太厉害了,所以没一些儿气力。此刻吃了些干粮,背上也不觉得痛了。这小孩有甚么能耐?甚么道行?师傅却当着我称赞道气盎然。我看他是没甚么道气,师傅必是有意呕我的。他这一点点年纪,在这里修炼了几天,哪里就看得出甚么道气?师傅既当我的面,如此称赞他,我倒要寻他开个玩笑,看毕竟是谁有道气?”想毕,即向童子说道:“我请教师弟贵姓大名,如何不肯赐教?”戴福成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儿发怒的声调。果将童子惊得张开眼来,陪笑说道:“对不起师兄,我姓贯,名晓钟。只因师傅曾吩咐过,在做工夫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使身外的物,分了身内的心,入正道只在方寸之间,入魔障也只在方寸之间,就这一点,师傅再三吩咐我仔细。我所以不敢和师兄多说话。”戴福成听了,哈哈笑道:“原来老弟错解了师傅的话。这话在几年前,师傅也曾在这地方,再三吩咐过我的。我是此中过来人,确知道一点儿不错。不过老弟须先将师傅这两句话解释明白。甚么谓之身外之物?甚么谓之身内之心?老弟此刻能解释得明白么?”贯晓钟道:“我想这两句话,没有难解释的所在。心便是修道的心,是在身体之内的,身体以外的东西,不拘甚么,都可以谓之身外之物。分了道心,便是魔障。”戴福成摇头笑道:“只怕师尊的意思,不是这般解法。”贯晓钟连忙问道:“不是这般解,怎么解呢?”戴福成道:“若依老弟这般解法,师尊是不是你身外之物呢?是不是分你身内之心的呢?”

贯晓钟想了想,也笑道:“这是我错了,师尊是传道给我的,固然不至分我的道心。师兄先我得了师尊的传授,也只于我有益,不至有损。我不应该怕师兄分了我的道心,理应求师兄指示才是,望师兄恕我才来这里学道不久不是经师兄提醒,我不懂这道理?请问师兄姓甚么?已跟师尊多少年了?”戴福成说了自己的姓名,道:“我在你此刻坐的这块石上,整整的坐过三年。你已坐过多少日子了呢?”贯晓钟笑着摇头道:“差得远啊,我还不过三个多月呢。师兄既是在这里坐过了三年,服气的工夫,想必已是很好的了。”戴福成点头道:“那是不须说的,服气的工夫,不做到那一步,不能成遁法。这是勉强不来的。你才做了三个多月的工夫,任凭你如何下苦工,也还够不上说能服气的话。我忝在先进,做了你的师兄,你休怪我托大。你要知道,服气是我辈学道的基础工夫,初学固然是从服气下手做工夫,直到成道的一日,也还是在这上面,不能放松半点。所谓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不就是服气有了那种火候的缘故吗?”贯晓钟道:“我就因听了师尊也是这们说,所以才请问师兄服气的工夫,是不是已做得很好了?”戴福成笑道:“这是不待问的,你只听我说在这块石上,整整坐了三年的话,便可想到我服气的工夫,实在有个样子了。若不然,我在修道的时候,莫说下山采办食物,是很扰乱道心的勾当,就是现成的食物在这里,每日要用火来煮两三次充饥,也是分心的事。师尊只许半年火食,半年之后,便是干粮。

干粮也只许一年半,第三年连干粮也不许吃了,仅能略略吃些儿果实。服气的工夫,不做得有个样子,不要饿得不能动吗?”贯晓钟问道;“要半年后才许吃干粮吗?”戴福成道:“不是不许吃干粮,服气工夫不做到半年,吃干粮一则免不了饿,二则工夫不到这一步,便勉强支持,吃下也要生出毛病来。”贯晓钟道:“我只在这里吃了两个半月的火食,何以师尊就要我吃干粮?怎的已吃了一个月,却不见生出毛病来呢?”戴福成道:“你是小孩子,或者工夫容易些,我是整整的吃了六个月火食。”贯晓钟点头道:“师兄服气工夫,既做到很有个样子了,刚才却说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倒要取干粮吃,这是甚么道理,师兄可以指教我么?”

戴福成一听这话,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登时也不由得暗自惊疑起来。心想我只知道解释背痛和四肢无力是因为肚中饥饿了,便没想到平时常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从来不觉着饥饿。何以此时忽然饿得这般厉害,究竟又是甚么道理?哦,只怕是了。遂问贯晓钟道:“师尊已去多久了呢?”贯晓钟道:“刚去一会儿。”戴福成又问道:“师傅教训我的时候,用脚在我额上踢那们一下,我就睡倒了。你看见的么?”贯晓钟道:“师兄就睡倒在我面前,怎么没看见?”戴福成道:“你记得我睡了多少日子么?“贯晓钟怔了一怔,反问道:“怎么记得睡多少日子?师兄难道真个睡着了,不知道吗?”戴福成道:“岂但睡着了不知道,简真和死了的一样。也不知昏昏沉沉的经过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转来。大概是魂灵已经出窍,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忽然寻着了躯壳,所以又清醒转来。就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你学道真是差远了。”贯晓钟道:“我眼里看见的情形,和师兄说的不对。我只见师傅一脚将师兄踢倒,即时吩咐了我几句话便走了。我跪送过师傅之后,刚坐好合上眼来,就听得师兄翻身坐起来了。从师尊带师兄到这里来起,至现在总共还不到一刻儿工夫。却问我记得睡了多少日子,教我听了,如何能不发怔?”

戴福成听了这们说,也不觉怔了半天。说道:“依你说来,这话就更希奇了,更使我不得明白了。你既以为我并不曾睡着,自是为时不久,然若真个没睡多久的时间,我不仅不至于觉得肚中饥饿难忍,并何至只在地下略躺一会,便觉得背上被石子顶得生痛,四肢便懒洋洋的,没一些儿气力呢?”

贯晓钟也很诧异的问道:“有这种事吗?师傅常说修道的人,只要服气工夫做到了五成,便能入水不寒,入火不热,与铜筋铁骨相似。所以夏天能着重裘,冬天能睡在冰雪之中。于今师兄服气的工夫,何止做到五成。莫说才躺下没一会,就是在这地下睡了几昼夜,像这般平坦温软的所在,便略有几颗小石子,也断不能将师兄的背顶得生痛。我本是初学,够不上说工夫的,然此刻若教我仰天睡着,尽管睡在尖角石块上,已能不觉得有丝毫痛楚了。”

戴福成心中异常惊骇,面上不由得不有些惭愧。打算显点儿道法给贯晓钟看了,好遮一遮脸上的羞惭。即对贯晓钟说道:“寻常人要显出自己是真心竭力替人做事,都是说赴汤蹈火不辞的话,可见赴汤蹈火在寻常人看了,是一件极难的事,所以拿来做比譬。其实若在我辈修道的人看来,赴汤蹈火算得了甚么。师傅所说,入水不寒,入火不热的话,不就是赴汤蹈火的意思吗?这个平常得很。我今日初次与你见面,你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我是过来人,知道你口里必然清淡得十分难过。我可略施小技,请你饱吃一顿。只看你欢喜吃甚么东西,凡是在一千里以内的,你心里想甚么就说甚么,不问价钱贵贱,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照你说的,用五鬼搬运法搬来,一样也不会错。这就算是尽了我做师兄的一点儿情分。”

贯晓钟毕竟是个小孩,听了做这种玩意,心里甚是高兴。加以这几个月来,在这石穴里面也实在熬得真够了李铁牛的话,口里淡出鸟来了。慌忙立起身来,笑道:“我倒叨扰师兄,如何使得?不过我此刻还没有这等能耐,不能搬运酒菜来替师兄接风,就只好领师兄的情了。”戴福成得意扬扬的说道:“用不着这们客气你我同门学道,就是亲兄弟一般,横竖不要我破钞的事。你将来练成了我这般本领,也是一般的不问甚么难得之物,都只要一道灵符,便能咄嗟立办。我们修道的人,受尽了千辛万苦,为的就是有这种快乐的日子在后面。”贯晓钟道:“画符不是要纸笔银朱吗?此地没有这些东西,怎么办呢?”戴福成摇头笑道:“有这们些麻烦,还算得了甚么道法?”说时,右手捏了个诀,装腔做势的说道:“你瞧着罢,就只用这们一个诀,是这们向空中画符一道。哦,你想吃甚么,快说出来。看是在哪一方,我好向哪一方画符。横竖是一般不费甚么,乐得拣你心爱的搬来吃个痛快,免得搬运来,都是不欢喜吃的东西。”贯晓钟笑嘻嘻的说道:“能随我的意思,想吃甚么,便有甚么吗?”戴福成摇头晃脑的笑道:“不能是这们便当,我也不要你说了。不但想吃甚么有甚么,你尽管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用秘法制造出来的食物,我都能运来给你吃。若不能这们办,又如何显得出道法的高妙来呢?江湖上卖幻术的,谁也能当众搬运几样东西出来,给人惊讶惊讶,就是不能随人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的东西。当日左慈在曹操跟前钓出松江的鲈鱼来,便是我们这种道法。不是真有本领的人,万万做不到。你试说几样平日欢喜吃的东西。这是要当面见效的。”

贯晓钟真个说了几样乡味,入山修道以来所想望不得的。戴福成问明了地点方向,凝神静气的向空画起符来。贯晓钟立在旁边,留神细看戴福成的举动,以便后来自己学这道法的时候,胸中有了这模范,修炼容易些儿。只见戴福成一面用手画符,一面口中念咒,画念了一会,两脚在地下东踩到西,西踩到东,口里越念越声高,急猝象动怒的样子。这们又闹了一会,就见他将头上的辫发拆散,分一半披在两肩上,一半披到前面来,用牙齿咬住发尾,满脸汗出如洗。

就在这时候,石穴外面陡起了一阵狂风,只刮得山中合抱不交的树,都连根拔了起来。斗大的石块,被风吹得在半空中飞舞,仿佛有千军万马,狂呼杀敌的气象。在这狂风怒号的当中,贯晓钟分明看见有五个身高二三丈的恶鬼,在石穴外面盘旋乱转,再看戴福成已将身体缩做一团,筛糠也似的抖个不了,脸上全没一些儿人色。突然一个霹雳从石穴门口打下来,烟火到处,五个恶鬼已烧得无影无形了。狂风也登时止息,仍回复了清明的天气。只戴福成被这霹雳震倒在地,半晌才苏醒,手脚都慢慢的伸缩起来。

贯晓钟想不到有这种现象发生,一时惊得呆了。年轻初学道的人,见了这般险恶的情形,自不免心中害怕,以为戴福成被雷劈死了。吓得不敢上前。及见戴福成手脚都能伸缩了,才走过去,俯着身了问道:“师兄醒来了吗?”戴福成睁眼望着贯晓钟不做声。贯晓钟伸手将戴福成拉起来,说道:“这样的大风刮起来,师兄搬运的东西,只怕在半路上打落了。啊呀,师兄为甚么流泪哭起来了呢?弄不着吃的东西,有甚么要紧?等不刮风的时候,再使法搬运些来,饱吃一顿便了。”

不知戴福成听了这类小孩子口腔,回出甚么话来?

第四十五回 乌鸦山访师遭白眼 常德府无意遇奇人

话说戴福成心里正在极难过的时候,听了贯晓钟那种小孩口腔的话,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举手用衣袖揩了揩眼泪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啊。我在这石穴里三年的工夫,想不到就被师尊在我额头上那一脚,踢得前功尽弃了。怪道我清醒转来的时候,四肢也没有力了,背也痛了,肚里也饿了,全不像是曾做过道家工夫的人,我没想到自己做的工夫,师尊也有法取了去,还想用五鬼搬运法搬东西来吃,险些儿倒连我自己的性命都被五鬼搬运去了。”说时,又流下泪来。接着说道:“我此刻的道法,反赶不上你初学的人。唉,就悔过也来不及了啊。”

贯晓钟看了这情形,仍回身在石上坐下来,说道:“我曾听师尊说过,能悔过便是豪杰,哪有悔过也来不及的道理。方才师尊临走的时候,曾留下几句话,教我在响过霹雳之后向你说。于今霹雳已经响过了,你听着罢,师尊说:我原念你三年面壁,道法得来不易,不忍一旦尽行剥夺。

无奈你下愚不移,随时随地都生妄念,实在玷我门墙。若再姑容,我必因你获罪。”贯晓钟述罢,默坐不话,嘻笑的态度,一点儿没有了。

戴福成这才知道被师傅认真驱逐了,连道法都被剥夺得干净,不禁伤心痛哭起来。哭了一会,打算和贯晓钟商量,看还有挽救的方法没有?谁知贯晓钟不待他开口,已向外面挥手,说道:

“你快去罢。不是我不念同门之情,只因这里地位绝高,不到日落,就寒恶不可当。你的道法既被师尊剥夺尽了,身上又没有御寒的衣服,必受不住寒冷。”戴福成被这几句话提醒了,果然登时觉得冷起来,筛糠也似的发抖。再看贯晓钟板着冷酷的面孔,绝没有商量馀地的神气。想起自己是他的师兄,刚才还对着他说了许多自居先进的话,此时实无颜再说告哀乞怜的话。便也不说甚么了,垂头丧气的下山。还亏了怀中有那六十两银子,有盘缠能回四川。戴福成修道的事,就如此做了一场大梦,只略能记忆,不复有踪影可寻了。笑道人自从误收了戴福成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很受了黄叶道人几番训斥。以后收徒弟,便格外慎重了。这是后话,后文尚有交待。

于今,既因写朱镇岳的身世,连带将笑道人的来历,说了个大概。这枝笔不能不回到陆伟成身上,再一个大弯子,绕到襄阳府的朱复身上去。

且说陆伟成自得了徐书元的指引,次日即独自骑了一匹马,到乌鸦山拜朱镇岳。这时候朱镇岳,年纪已有了六十多岁。他儿子朱宝诚,都已有二十多岁了,家务概由朱宝诚经理。朱镇岳夫妻两个,对于一切外事都不过问,也不和世人来往。因此常德人只知道乌鸦山朱家是常德一府的世家大族,却没人知道朱镇岳夫妇,便是唐人小说中所称述的剑仙一类人物。这日,陆伟成到了乌鸦山,由朱宝诚接见了。陆伟成说明了来意,要求见朱镇岳。朱宝诚见陆伟成是个贵家公子气概,又来得很突兀,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从来不肯传授徒弟,而对于有富贵气息的人,更不欢喜交谈,逆料是决不肯接见陆伟成的。便对陆伟成说道:“家父年来精力衰竭,终日静坐,尚惟恐家中人多纷扰,所以独自住在一间楼上,多久就不能接见亲友,不与闻外事。实在对不起,辜负了阁下一番跋涉。”陆伟成见朱宝诚这们说,把来求师的兴头扫了一个干净。只得说道;“我诚心前来拜师即不蒙收纳,但求见一面也罢了。”朱宝诚也不知道陆伟成的来历,以为富家公子,不是真能有诚意拜师的人,若果是诚心前来拜师的,便不是这般口气了。遂说道:“家父平生不曾收过徒弟,也本来没有艺业可以传人,阁下只怕是听错了。家父习静已久,恕不能出来接待。”

陆伟成只听得徐书元说,究竟不知道朱镇岳是何等样人,原没有十分诚意。今见话不投机,只索作辞回家,很设有兴致的坐在马上,缓缓走进常德城。

常德城里的街道不甚宽阔,这时的天色又快向晚了,行人本很拥挤。走到一条街上,只见前面挤满了一街的人,都不走动,好像在那里看甚么热闹。陆伟成策马近前一看,原来许多行人都挤在一家酒楼门首,一个个抬头颠脚,朝酒楼里面望着。陆伟成在马上比人高些,看见酒楼底下的帐桌跟前,立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人,蓬首垢面,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蓝布袍,宽大无比,使人一望便知道他所穿的,不是他本人的衣服。下面露出一双精光的脚杆,只一只脚趿了一只破鞋。乱丛丛的头发,披满一头,像是多年不曾剃过的。靠帐桌立着,现出满脸顽皮相,望着外面许多看热闹的人。帐桌这边立着的像是个管帐的人,怒容满面的向看热闹的人诉说这人的罪状。

只听得说道:“我见他这模样,早已料到他是打算来吃白食的。他上楼我就关照堂倌,他若只吃一碗面或是几样点心,事情不大,由他白吃一顿也罢了。象是一个颠子,能敷衍他出门便没事。谁知他并不疯颠,说话倒有板有路。坐下来就对堂倌说,我知道你们管帐的先生看了我这种模样,疑心我是来吃白食的人,又疑心我是个颠子,想拿一碗面或几样点心敷衍我出大门。这是你们管帐的先生看走了眼色。你们都只认得衣服,不认得人。我若没有钱,也不上这里来了。要吃面,不会到面馆里去吗?要吃点心,不会到点心店里去吗?特地跑到这里酒楼上来,不待说是要喝好酒,要吃好下酒菜。我自己很识趣,喝酒要喝得快活,你们疑心我,防备我,不敢给我吃喝,我有甚么兴味呢?你们所虑的,不过怕我吃了不给钱。这很容易,我先交钱,后吃喝。有多少钱,吃多少钱,这样行不行呢?堂倌只得说,我们管帐的先生并没说这话,客人若怕银钱放在身上遗失,就请暂时交给帐房保管也使得。吃完了,再还给客人。他说:‘很好。’随即从身边摸出一个大布手巾包,交给堂倌道:‘这里面有十三两五钱银子,你去教帐房尽这数目给酒菜我吃,拣上等的办来,不怕价钱大。’

“堂倌拿到我这里,我用天平一秤,足有十七两五钱。银色虽低了些,因有十七两五钱,无论要吃甚么东西,一个人总够吃的了。便招呼厨房办给他吃。谁知他的食量大的骇人,从正午吃到刚才,独自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缸陈酒,结算应该八两七钱六分银子,我照算当找他八两七钱四分,我拿出他交存的银子来找还。他看了看银子,说我换了他的,他存的是十三两五钱纹银,这里十七两多,是假银子。不错,堂倌拿这银包来的时候,我是不曾仔细得看走了眼。这时仔细一看,原来他交存的,是一包假银子。请众位评一评这道理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哪里会有假银子换他的真银子?分明他拿这假银子来讹诈人,吃了酒菜,还想讹诈几两银子去,看世间有没有这道理?”

管帐的这般说,众看热闹的人当中也有说:看这人的棋样,是象使用假银子的,也有说:只能怪帐房太粗心,做生意的人,不应看不出银子的真假。当时看出是假银子,就应该退还这人的。

也有说:帐房因贪图便宜,以为可以多得这人四两银子,利令智昏,便不仔细看银色的。只是各人虽有各人的议论不同,然没一个肯出头判断一个是非曲直。

这人见帐房向大众说了那一段话,也高着嗓子说道:“不用我说甚么,只就这管帐先生亲口向众位说的话,请众位平心说句公道话。我只交存十三两五钱银子,若不是他们换了,如何会多出四两来?如果我交存的是这们一包假银子,他岂有看不出成色,并称不出分量的道理?他不怕我吃了不给钱,便不会要我先拿出银子来。别人交存的银子,他还可以推说没看得仔细。他既防备我没有钱,我交出来的银子,不待说比平常更要看得仔细些。象这样一望而知的假银子,能瞒得过他做管帐先生的眼睛么?”当下有和这人表同情的,就随声附和道:“这银子不是帐房换了,便是堂倌换了。上酒楼要先交出钱来,才给人家吃喝的事,本来也没有听人说过。这是帐房没有道理,太存心欺负没好衣服穿的人了。”

帐房听了这番话,只急得一副脸通红,两眼圆鼓鼓的对大众说道:“这冤枉使我有口也难分辩。我说话不能不要天良,于今我自愿吃亏,赔他的真银子。不过我不是开设这酒楼的人,是在这酒楼管帐的,我一个月的薪俸,只有几两银子。要我拿出四五个月的薪俸来赔他,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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