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16/31页



  丈夫(5)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槽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烈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上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据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
  “我听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丈夫(6)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搭嘴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着。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蓬蓬蓬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王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王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了,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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