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5/31页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
  母亲忙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碾坊,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总爷家在大寨南方,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树,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到些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看热闹似的,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像是总爷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所以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仍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故低下头去,用手攀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还常常同管事先生出外面玩,谁知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三三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总爷家去看看,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总爷家门边,望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走”,两人就走了。
  ……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子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起八月五日讫九月十七日(青岛)

  三三(12)

  本篇发表于1931年9月15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玫瑰与九妹(1)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像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那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是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像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折吗!妈,是吧?”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照例报复一下不可。但终于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吧。”
  “妈讨厌!专卫护你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搽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共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还是混合起栽好呢――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花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插,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妈也能记到于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眼屎朦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床,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底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玫瑰与九妹(2)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吧。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到大姐同学的一些女人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这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19日《晨报副刊》第1400号。署名休芸芸。

  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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