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8/31页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个孝子,可以上传。”
“我只听人说过孝女上传的故事,姐,你是传上的。”
“我是说你假,你以为你真是孝子吗?你爹不许你作许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过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骂,装得真俨然!”
“冤枉死我了,我装了些什么?”
四伯见五明被女儿逼急了,发着笑,动着那大的酒糟鼻,说阿黑应当让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小虽小,顶会扯谎。”
大约是五明这小子的确在阿黑面前扯过不少的谎,证据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虽一面嚷着冤枉了人,一面却对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饶。
“五明你对我把眼睛做什么鬼?我不明白。”说了就纵声笑。五明真急了,大声嚷。
“是,阿黑姐,你这时不明白,到后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听阿黑的话,她是顶爱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这汉子又对女儿说,“够了。”
“好,我不说了,不然有一个人眼中会又有猫儿尿。”
五明气突突的说:“是的,猫儿尿,有一个人有时也欢喜吃人家的猫儿尿!”
“那是情形太可怜了。”
“那这时就是可笑――”说着,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灯下哭,也好让人看见!”
走去的五明不做声,也不跑,却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过意不去,就跟到后面走。
“五明,回来,我不说了。回来坐坐,我有竹子,你帮我作箫。”
五明心有点动就更慢走了点。
“你不回来,那以后就……什么也完了。”
五明听到这话,不得不停了脚步了。他停顿在大路边,等候追赶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边,牵着这小子的手,往回走,这小子泪眼婆娑,仍然进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里对着四伯勉强作苦笑。
“坐!当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齿,不作声,四伯看了过意不去,帮五明的忙,说阿黑。
“阿黑,你就忘记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让五明点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强。”
“爹你袒护他。”
“怎么袒护他?你大点,应当让他一点才对。”
“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作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阿黑说五明不是老实人,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当真若是不老实人,阿黑这时也无资格打趣五明了。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虽然想不老实,又始终作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报仇方法,却想到明天的机会去了。其实他不知不觉用了他的可怜模样已报仇了,因为模样可怜使这打油人有与东家作亲家的意思,因了他的无用,阿黑对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声,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借口说怕院坝中猪包围的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门,出了大门却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还要在黑暗中亲一个嘴,算抵销适间被窘的账。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觉得阿黑是在发烧了。
“姐,干吗,手这么热?”
油坊(5)
“我有病,发烧。”
“怎不吃药?”
“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你说的!你的全是一点儿,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药那怎么行。”
“今天早睡点,吃点姜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担心!”
“鬼,我不要你假装关切,我自己会比你明白点。”
本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新时代》第3卷第5、6期合刊,新年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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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野猪的故事(1)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
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她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学学故事说故事。一个月饼发酸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他点题,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本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吧。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像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的,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像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三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得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像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我因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不有。”
“你有,”他还加分量说,“你是扯谎没有的。”
“我不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已就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
“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