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入血》第14/96页


  保良望着眼前无波无澜的河水,河面上反射的夕阳却随风飘移,象他心里的思绪一样,一直流淌,却没有方向。他说:“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跟着她的丈夫也许已经去了外省,也许再也不会回我们老家去了,更不会来这个地方。”

  菲菲说:“也说不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天你在街上正走路呢,突然碰上一个也戴这样耳环的女人,上来就和你抱头痛哭,就象韩国一个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这只是菲菲的猜想,只是李臣刘存亮这些朋友的愿望,或者,只是他们的调侃。但无论是什么,毕竟说出了保良的梦境。人心都是善良的,都期待过程无论多么艰辛,结局都该团圆美满,如果把它设计成一部电视剧的话,那应该连保良的母亲都复活回来,一家人相聚甚欢,重返鉴宁那座美丽的小城,就在那座古堡似的砖窑旁边,面对昼行夜伏的鉴河流水,建起他们新的家园……

  省城的鉴河与鉴宁的鉴河完全不同,两岸的风光景物很难比拟,但同样均速而下的河水却不断撩拨着保良的想象,让他不止今日地无数次想起家乡河畔的风吹云动……

  岸边的路灯亮起来了,鉴河的水面沉入夜幕之中,到了不能不回家的时候保良怏怏走回家去。他没有吃饭,但一点不饿。

  保良回到家时知道父亲病了,不是急病,而是血压又上去了。杨阿姨在厨房里给父亲熬着什么,嘟嘟一个人在餐桌上吃饭。保良走进父亲的房间问安。父亲心情显然不好,用不满的眼神盯着保良左耳的耳环,说了句:男不男女不女的,你能不能摘了!保良就摘了。父亲病着,他不想惹他心烦。父亲叹了口气,又说: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总这么晚回来?保良说:我在学校补课。父亲的脸色这才慢慢平缓,不那么紫了,声音也心平气和了一些:保良,你能不能帮爸爸办个事去?保良说:什么事?父亲说:嘟嘟想吃汉堡包了,现在太晚了女孩子上街不安全,你能不能帮她买一个回来?

  保良怔了片刻,点头说:行。

  不止一次了,嘟嘟要吃什么,父亲都是再晚也出去给她买回来,酸梅汤冰淇淋什么的,还有让她越来越胖的巧克力奶昔之类。嘟嘟总是这么嘴馋,买回来也只是一句“谢谢爸爸。”一脸受之无愧,理所当然样子。也许父亲觉得杨阿姨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也许因为嘟嘟很早就叫他爸爸了,所以父亲为嘟嘟干这干那,从没怨言。

  父亲倒是从来不让保良去买,一是怕耽误保良做功课,二是不想加深他和嘟嘟的矛盾。只有碰到生病或者刮风下雨的时候,才会例外劳驾保良一回。

  不过保良有时也能公允地自我平衡,杨阿姨来了以后,确实减轻了父亲的家务负担,买菜做饭之类平时大多由父亲来做的家务,现在都由杨阿姨为主承担。父亲在家里的笑脸也的确多了,身体状况也好于从前。甚至性格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至少对保良的性子比过去好了不少,过去保良要是敢戴耳环父亲肯定强迫他摘了,而现在,只要保良能跟杨阿姨和嘟嘟和平相处,父亲顶多唠叨几句,然后睁眼闭眼。

  所以,保良也知道要尽量和她们搞好关系,有看不惯的地方就躲进自己房间。他在这个家里的地盘,一步步退缩在自己卧室的十几米见方之内,声音也必须限制在卧室的门里。过去他在家听音乐总喜欢把声音放大,有些曲子声音不大就听不出音箱该有的震憾感来,可现在他一把音响开大父亲就会敲门进来限制:嘟嘟看电视呢,你小声点不行!在父亲安排的不成文的家庭秩序中,嘟嘟成了家里的头号人物――因为嘟嘟是女孩,因为嘟嘟还小,也因为嘟嘟――至少相对保良来说――还有点客人的意味。

  保良挺恨的,他在这个家里已被挤在边角,越来越不能象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自由呼吸,大声喧哗。

  保良第一次和嘟嘟吵架也是因为一只汉堡,那是一个周末假日,保良没睡成懒觉就让父亲叫起来去商场拉鱼缸去了。在那个周末之前,公安厅的领导找父亲谈了退休的问题。父亲的年龄已过五十八岁,身体又有残疾,再提拔肯定不现实了,按有关政策的规定,可以拿全薪光荣“内退”。父亲也就此和厅领导谈了“条件”:同意“内退”,但再次要求公安学院方面确认,只要保良的成绩达到了大学录取的分数,学院保证招收录取。厅领导也再次做了保证:陆为国同志是全省闻名的公安英模,他的后代子承父业理所当然,就是考不上大学,可以第二年再考,省公安学院的大门对陆为国的儿子将永远敞开!

  父亲从此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开始了退休的生活准备。买了鱼杆,学了麻将,又在客厅里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落,量好尺寸,去商场订了一只大号的鱼缸。保良和父亲租了辆小货车,把鱼缸拉回来安装在客厅里,灌好水,调好氧气泵,放进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观赏鱼之后,杨阿姨也把烧好的一条大鲤鱼摆上了餐桌。

  保良和父亲洗了手,保良在餐桌前坐下,杨阿姨摆好碗筷绕过餐桌去客厅看那一缸彩色 的鱼。父亲喊卧室里的嘟嘟过来吃饭,嘟嘟人未过来声音过来:“爸,我想吃麦当劳!”

  杨阿姨走到餐厅门口,哄她女儿:“嘟嘟,快过来,今天妈妈做的是糖醋鱼,你最爱吃的,快来!”

  嘟嘟仍未出来,仍喊:“我不吃鱼,我吃麦当劳!”

  杨阿姨还想哄劝,哄劝其实就是把腔调拖长:“嘟嘟――”而父亲开口劝住了嘟嘟的母亲:“孩子要吃就让她吃吧,长身体的时候……我去买。”

  父亲瘸着腿一歪一歪地走到自己的卧室去穿衣服,保良只好从餐桌前站起来,冲父亲说:“我去买吧。”

  父亲看一眼保良,也许是看到了保良眼中的愠怒,于是不敢劳动儿子,息事宁人地说:“我去买,我正好没烟了,也正好想走走。”

  保良冲嘟嘟的卧室大声说:“让她自己去买好了!她又不是没脚没腿!”

  父亲想制止保良,但一时找不到适当词句。保良喊出第一嗓子,心中压抑的不满便失控般地决堤而出。

  “她又不是什么大小姐,别人也不是她的佣人,干嘛要这么伺候她?干吗惯她这个毛病!”

  嘟嘟终于从卧室出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她气急败坏的叫声:“我又没让你买,你插什么嘴!你插什么嘴!你欺负女孩子算什么了不起,我才不怕你呢我告诉你!”

  两个孩子一直各有不忿,父亲和杨阿姨谁都看得出来,但如此撕破脸皮大声争吵,在这个新家还是头回。父亲大声制止儿子,杨阿姨小声拉劝女儿,但无效,保良已经被嘟嘟的无赖激得面红耳赤。

  “我爸腿有病你看不见吗!你不心疼我心疼!”

  嘟嘟也喊:“我妈也有病,我妈凭什么要给你做鱼,凭什么要给你做饭,我妈做的饭你不许吃!”

  嘟嘟眼泪快要汪出来了,保良头上也冒了青烟。他大步离开餐厅,不顾父亲的呼喊,从自己的卧室拎了件上衣便离开家门。他当时心里只有一句愤怒的誓言:我再吃你妈做的饭我是王八蛋!

  当然,这事风平浪静之后 ,保良当天晚上还是回了家,第二天还是照常吃了杨阿姨做的饭。和嘟嘟之间虽然很久都不说话,但也很久没再公开对峙。嘟嘟显然也收殓了一些,再不当着保良的面指使父亲。父亲在保良的屋里也和保良做过长谈,批评保良对嘟嘟的蛮横态度。他对保良说:“嘟嘟不管怎样还叫我一声爸爸,你什么时候叫过人家杨阿姨一声妈妈,人家杨阿姨是来照顾我的,可你不也是吃人家做的饭。杨阿姨来以后你什么时候收拾过客厅餐厅,什么时候擦过一次地,还不都是杨阿姨干。我们不让你干这些活儿还不是为了你集中精力准备考大学,你怎么从来没对人家说个谢字!”

  保良没和父亲分辩,他低头聆训,心情混乱。父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保良情绪还转不过弯来。他看得出来,父亲是离不开杨阿姨了。可他也不想承诺今后就把杨阿姨当做母亲。他知道由于他对嘟嘟的态度,杨阿姨并不喜欢他,虽然从不当面说他,但私下里也没少在父亲身边抱怨。杨阿姨从外形到内心,都与母亲无法比拟,相差太远,他很难违心地叫她妈妈。如果他叫她妈妈,在夜深人静的梦中,将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见?

  保良也看得出来,在他与杨阿姨母女的矛盾中,父亲更多地站在了对方一边。父亲现在不与保良冲突,很大程度是因为保良正处于高考的冲刺阶段。也许父亲明白,一旦保良考上了公安学院,无论是保良个人的心情和目光视野,还是他与杨阿姨及嘟嘟的接触时间,都会发生改变,原有的裂痕就会渐渐消弥,原有的矛盾就会慢慢化解。

  高考的日子终于来了。

  高考的第一天,父亲找公安厅的熟人,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别克轿车,让司机开着,亲自送保良去了位于城北的考场。在保良考试的全程,父亲始终坐在烈日炎炎的街边,等着保良考完出来。杨阿姨虽然并不喜欢保良,但表面上还是全力支持,那几天炖鸡炖鸭,把保良的口味和营养,调理得相当周全。嘟嘟也看出这几日对保良和父亲来说,真的重要无比,所 以也闭气息声,不生事端。那几天李臣、刘存亮和菲菲虽然和保良没有相聚的机会,但他们之间的话题,总会提到保良的考试,都知道此役关乎保良一生的命运前途。

  保良从小到大,特别是和杨阿姨母女组成新家之后,从没受到这样的重视,一下成了这个家庭关注和娇宠的中心,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生活真好。他的这个新家,他的这个后妈,也是那么亲切,连嘟嘟那张胖胖的脸蛋,也能看出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可爱与单纯。

  还有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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