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入血》第39/96页



  保良也沉默了片刻,他的沉默不是为了思考答对,而是为了反省自己。他说:“我不自私,但有时做不到诚实。我有许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经历,我犯过许多错误,有些错误,我一辈子也不想让人知道。尤其不想让对我……有好感的人知道。”

  “那你的女朋友,”张楠问,“是否知道你的一切?”

  “知道。”保良说,“她知道我的一切,所以在她面前,我没有自尊。”

  “男女之间,”张楠说,“爱最重要,不必非要自尊。”

  “可我从小,父亲就教我自尊!”保良说,“我父亲也最看重自尊!他把荣誉和尊严,看得重于一切。他希望我和他一样,在事 业上千出成绩,受人尊重,荣誉等身。很多中国人都是这样,希望儿孙耀祖光宗。”

  保良说到了父亲,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再说父亲二字。父亲这个字眼,于他已经生僻拗口,遥不可及。在这个必须敞开心扉的黄昏,在这座清静无扰的酒吧,远处墙壁上挂着那些古怪的肖像,那一张张油彩堆砌的脸上,个个满面疑容。它们和张楠一样默默地倾听,听保良从父亲的功勋业绩,谈到陆家的家族理想,谈到理想与现实的残酷冲撞,谈到父母姐弟的分崩离析,谈到那只白金耳环的来历,谈到生’死与共的鉴宁三雄,谈到菲菲,谈到摇头丸,谈到公安学院,谈到权三枪连开三枪,在他记忆中留下的那个永生难忘的血色清晨……保良几乎向这个奇迹般喜欢上自己的女人坦白了一切,他甚至说到了他从少年时代就反复出现的一个梦境,那梦境中面若桃花的喷火女郎,就像一个守护神的化身,让他冥冥中始终有所依赖,始终怀着一颗孩子般崇拜的心。

  但他没有谈到小乖。这个女人是他经历中的一个污点,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服务生过来为他们点燃了蜡烛。也许张楠没有料到,对面这个青年短短的一生,居然包含了如此漫长的内容,令人感叹,令人动容。在蜡烛的烛泪流尽之后,张楠与保良手拉着手走出了这间艺术画廊,走出了这座大厦。街上灯光华丽,人流如织,张楠就在大厦门前高高的台阶上,倾情拥抱了疲倦的保良。

  也许,她今天是想好了来和保良说再见的。保良毕竟给过她一段快乐时光,所以无论怎样分手,无论这段感情怎样短暂,都值得感叹和铭记,不会后悔。她也许已经决定了分手的态度,预备了伤感的辞令,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个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男人,用他表面的平静,将那些不可思议的人生娓娓道来,对一个渴望激情之爱的女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令人心动的吗?对一个渴望付出母性之爱的女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令人心疼的吗?没有!

  张楠用车子把保良送到了离他的住处很近的公园门口,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相约见面的地方,有些纪念意义似的。此时这里被皎洁的月光照得恍如白昼,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洁净清凉。张楠告诉保良,她决定今晚回家就向她的父母讲明她的感情。保良也向这个被他感动的女人作出承诺,他会在最快的时间里与菲菲分手。

  在空中一轮明月的见证下,他们甚至简短地计划了未来。张楠表示要出资供保良重考大学,还建议保良选学外语或法律或国际金融这类热门或实用的学科。一张大学的文凭,一项基本的专业,是今后进入主流社会的必备门票。保良读完大学之后,她可以辞去公司的职位,和保良一起到美国留学,她姐夫在芝加哥和三藩市的唐人街都开着公司和大型酒楼,她父母在美国的大学里也有许多同窗旧友,他们在很多城市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学习和工作,永远不会遭遇生存之忧。

  保良在奥迪A4紧凑的车座上,主动拥抱了张楠的身体,他的嘴唇第一次接触到张楠细滑的脸颊时,剧烈的心跳张楠都能感觉得到。她用大大方方的回吻鼓励着保良,让他渐渐解除自己的紧张,将年轻男人天性的激情彻底释放。

  长吻之后,保良下了汽车,有点恋恋不舍。他望着汽车远去的尾灯,心里与唇间,都还回味无穷。他在往住处走的路上忽然想到,他向张楠的倾情告白中似乎遗漏了什么,除了有意略掉的小乖之外,他似乎无意中还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人物,也许因为这个人其实和他并无任何私密的关联,还算不上他整个历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结构。

  这个人就是他的校友夏萱。

  回到住处,见到了菲菲。菲菲正在厨房做饭,保良听到厨房里锅碗叮当的响动,才知道他和菲菲的分手,并不像他承诺的那样简单。

  菲菲这天从她姨夫的小吃店里,拿回了几个鸭架,熬了一锅鸭汤,已给李臣刘存亮喝过,还留了半锅等着保良。保良回来后先在卫生间洗漱,菲菲便把鸭汤热了端进他俩的小屋,等保良洗完进屋菲菲便把屋门关上,把汤盛在两只碗里,坐在床上和保良一起慢慢享用。保良虽然饿了,但没有半点食欲,让菲菲督着喝了一口,咽下之后不知其味。他放下碗,说:菲菲,我想和你谈件事情。我想搬出这里,自己找个地方单住。菲菲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李臣说了什么?保良说:没有。我只是想单住图个清静。菲菲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跟他们挤在一起我也别扭,刘存亮还老拿话讽刺我,咱们搬出去也好,可到哪儿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保良说:我是说,我自己出去单住,你可以不搬。你要不想住在这里,可以住到你姨夫的店里,也省得每天上班下班来回折腾。

  菲菲一时发愣,没听明白似的,她说:“保良你什么意思呀,你要烦我明说。”

  保良搜遍肠子里的所有词汇,生硬地编排着勉强的理由,那理由被他说得结结巴巴,可对菲菲来说也许貌似正当。

  “我不是烦你,我是觉得……我觉得咱们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住在一起总不太好,万一……万一哪天让我爸知道了,他肯定就真不要我了。我现在,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我不想做再让他失望的事情。”

  菲菲说:“你要真是这样想的,那也好,咱俩不睡一个屋子不就成了。你睡这里,我睡过厅,这总成了吧。”

  保良说:“你睡过厅,人家李臣刘存亮多不方便。”

  菲菲“嘁”的一声:“有什么呀,又不是没在一个屋里住过。”停了一下,又说,“要不我睡这屋,你睡过厅,这总行吧。”

  保良没有话说。

  “这样吧,”保良只好让了一步,“从明天开始,我去睡过厅。咱们四个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当个亲人。”

  菲菲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你原来不把我当个亲人似的,我可早就把你当我最亲的人了,最亲的人你懂不懂!”

  保良说:“亲人,好啊,我反正找不着我姐了,就认你当我妹妹吧。我会对你像我亲妹妹一样,等有一天我跟我爸和好了,我就让我爸认你做个女儿。”

  菲菲赖赖地笑着,腻着保良的肩膀,说:“你早点娶了我,我不就能马上冲你爸叫爸了吗,我保证你爸喜欢我,不信咱们打赌。”

  保良不笑,严肃地说:“你别老吊在我这棵树上,你要在外面碰到合适的朋友,你可以跟他接触,我不反对。”

  菲菲收了笑容,斜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保良说:“我没什么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说,以后你要碰上了合适的女孩我也别反对吗。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的情况配不上你,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把你耽误了。”

  “对,你配不上我,你配得上那个开‘保罗’吃摇头丸的,她多有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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